“您说说,您快说说!”魏和平有点沉不住气了。
“就是你丈母娘要调走之前,政审的那个关口,大队长来过。”张雅琴边想边说,“我记得是中午,我和你丈母娘正在刷锅洗碗,他就来了。他先问了一下我和你丈母娘的生活,问我们米够不够吃,菜种得咋样,很亲切。”
魏和平没有插话,怕打断张阿姨的思路。
“大队长长得来五大三粗,络腮胡子,很像《智取威虎山》里边的土匪,声音又大,一开口就‘轰隆隆’的,做政治报告的时候往台上一戳,胳膊一挥,威严极了,连蚊子都不敢哼一声。刚下乡的时候,我们知青谁都害怕他,见了他就躲。后来相处长了,知道他其实待人并不坏,就是样子可怕而已。”
“他要我回城里替大队买宣传纸,就是用来写毛主席语录的那种大红纸,当时乡下还没有卖的。”张雅琴继续讲述,“替大队出差,那是很受组织信任、很有脸面的事,不是靠近组织的人,是轮不上的。何况还要记工分,又能趁机回家一趟,可是个美差。”张雅琴解释,“那时我光顾高兴,也没往深处想,就一口答应了。大队长说,你劳动表现好,难得回一趟城,顺便就回家住一晚,明晚把宣传纸交到大队部就成。”
“我和你丈母娘打了招呼就走,那时你丈母娘正在争取政审过关,正是争表现的时候,大队长没发话,她可不敢走。”
“第二天下午我回来,看到你丈母娘神色不对,眼睛肿得通红,好像是哭了好久,以为她政审没通过。那时魏黎明又催得急,说户口再弄不出去,他爸妈那关就过不了。我怕你丈母娘想不通,又出意外。就安慰她说,通不过咱不怕,反正有我陪你。你不走,我不嫁,我俩就是一个家。”
“你丈母娘一听,又哭起来,哭了好半天,才告诉我,政审那关过了,大队已经批准了。大队长还说,只要他通过了,公社那里就没有问题了。”
“我说,这是好事啊,你哭得那么伤心干啥,吓死人了。你丈母娘抽抽噎噎地说,我们一起八年了,说走就走的,我舍不得你。”
“可是,这也不能证明什么,只是一个猜测……”魏和平沉吟着。
“如果说你丈母娘怀孕就在那一段时间,基本上可以确定。”张雅琴说,“我和你丈母娘朝夕相处,那段时间我们分开就两次,一次是你丈母娘去找那位厂长开后门,一次就是我替大队出差,除此之外,就没有别的了,这一点我还记得很清楚。”
“你不是说大队长待人不坏吗?”魏和平还是怀疑。
“唉,我们当时都这么看,可是知识青年集体返城后,就有人上告了,告的人是我们大队推荐上大学的女知青赵玲玲,说是政审时,就是大队长要她陪睡觉作为交换条件。”
“好像那时的政审是大队书记管事吧?我听我父亲讲过。”魏和平说。
“咳,他就是大队书记,”张雅琴说,“他是大队长,也是大队书记,我们习惯称呼他大队长。”
“哦,是这么回事,但是……”魏和平还在琢磨。
“后来上边开始调查,凡是通过大队推荐进工厂和上大学的女知青都查问过了,我们大队经他政审的共有十八名女知青,有十六名被迫和他睡了觉。”
“那另外两名?”魏和平问。
“有一名是靠她姐,她姐姐提出和大队长多睡几次,代替她的妹子,她才逃过一劫。”
“那还有一名?”
“还有一名就是你丈母娘,你丈母娘没有出来揭发,当时大家猜测是她已经结婚,婆家又有地位,估计大队长不敢碰。”
“可是,如果大队长欺负了她,当时不能说,查案的时候总可以讲了吧?别人都能讲的事,为什么她就不讲?我有点想不通……”魏和平皱着眉头思考。
张雅琴说:“站在女人的角度看,就能想得通了。要是她出来指证,她的女儿咋办?从你讲的情况分析,很有可能连她自己都不知道那是谁的种,如果要查实的话,肯定还要把那个厂长的事儿抖出来,那可是她自己主动送上门的。如果是那样,就算是报了仇,她也会被开除、遣返,要是再有人落井下石,她还可能被定为女流氓,送去劳教。如果那样,你叫她咋活人?那个时候不像现在这样开放,男女在大街上搂抱一下,马上就会被当作流氓抓起来,轻则游街示众,重则劳改教育。苏平平出了那样大的事儿,就算政治上侥幸逃脱,众人的唾沫星子也会把她淹死!”
“说得有道理,那个年代真是太可怕了,简直是匪夷所思!”魏和平话题一转,说,“那个大队长后来咋样了,还在不在这里?”
“后来被判了七年刑,劳改回来后换了个人似的,都认不出来了:灰不溜秋的一个蔫老头,走路都要打偏偏。成天闷在屋里,挨他老婆的骂。他老婆以前怕他,这下可出头了。她骂的全是那些丑话,脏话。也许是前后落差太大,心理负担重,没过两年,他就病死了。”
“噢――”魏和平说不清是庆幸还是遗憾。魏和平现在理解了五一母亲为什么那样冷落女儿,五一就是她屈辱的铁证,她那么鲜明的摆在她的眼前,时时昭告她的不幸,使那些血淋淋的伤口永远无法弥合。有五一在,她就注定要痛苦一世。
“永远的心理煎熬,太不幸了!”魏和平想,“一朵美丽的花儿,不幸生错了时代。”
“那大队长的坟在哪儿,可以看看吗?”魏和平问张阿姨。
“可以,完全可以,就在后山坡上。”张雅琴说,“就一个土堆,没啥看头。你想看,我这就领你去。”
张雅琴带着魏和平走了两三里上坡路,来到一个荒丘上。这丘上上下下布满了坟头,那些坟头大多都是裸露的黄土堆,也还有坟窦大开的,可以看见里面零星的白骨。魏和平问:“到处都*葬了,你们这儿还是土葬,不罚款?”张雅琴说:“也*葬了,不过农村里的习惯,火化了照样要埋进黄土,还是要垒坟头。也有偷着土葬的,乡里相邻的,谁又去揭发呢?”魏和平又问:“那些坟都开口子了,棺材都看得见,怎么就没人过问?”张雅琴说:“那些都是老坟了,有些都弄不清是哪家的了。你看这丘顶的那半截土墙,就是我和你丈母娘住了八年的地方。两间半茅草屋,抛荒了好多年,日晒雨淋的,就剩这半截塌土疙瘩了。”
“噢,你们就住这儿?是怪荒凉的。”魏和平左右看看,也觉得住这样的地方有些可怕。
“那时候坟没有现在多,还有上下的小路。这些年土地值钱了,村里的坟差不多都集中到这里来了。”张雅琴说,“当年你丈母娘回城以后,我不敢一个人住这儿,就搬到农户家里去,后来就嫁到他家了。这地方空出来,开始还堆了些生产队的农具,后来分田到户,这里除了祭祖上坟的,就完全没人来了。”
“噢,是这么回事。”
张雅琴领着魏和平到了一座坟头,指给他看,说:“就是这座坟,原来的大队长的。”
那座坟看样子很少后人关照,坟头的黄土被雨水冲刷,塌掉了将近一半,看上去比周围的坟头浅了许多。坟边散乱着几块碎石,碎石缝中有几茎深秋的枯草,在晚风中无助的飘摇。
魏和平心情复杂的看着这座坟头,这坍塌的黄土里面埋葬的,很可能就是他的老丈人,他的爱人苦苦寻觅的生身父亲。然而,他却是那个年代滋生出来的流氓和恶棍,用了权力和谎言包装,堂而皇之的侵凌弱小。自己心爱的女人就是这种权势与荒淫的产物,魏和平觉得很荒诞也很可悲。他不知道该不该把这个结果告诉苏五一,然而有一点他却很明白,他应该善待她,不仅仅是善待她的美色,还应该善待她的心灵。魏和平悟出来了:人生是那样短暂,美貌经不起时间的蹂躏,女性的生命应该放在与自己同等的位置,不能只把她们当作玩物,或许你的一次放浪,就将铸就她一生的悲剧。
“希望这?黄土埋掉的,不仅仅是那个披着红色大旗的流氓大队长,还应该彻底的埋葬掉那个时代,埋葬掉那些曾经不幸的女人的眼泪。”魏和平对自己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