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祸手中的红灯依然晃着,烛光明灭,泠生瞧着尽管天光已大亮,木祸却不肯将灯芯吹熄,也不晓得其中有何玄机。
这一白一蓝两位前后脚从那堆满尸骨的古白山中下来,沿着当地人世世代代踏踏过的足迹,兜兜转转一大圈。不知怎的,木祸看着这荒凉古地,眼前莫名起了一阵雾,仿若海市蜃楼般若隐若现,却可闻得那风声人声水声。木祸不疑有他,认定这是昔日未荒时古白渊人未受天罚时的欣荣景象。戏水渊边的稚子与伙伴互相推攘着,笑声遥远而熟悉;妇人们浆洗着衣裳,举起石头棒槌一下又一下地捶打着,还时不时与身旁的婆婆媳妇们谈天说笑,木祸的眼前随着嬉戏的孩童与锤衣的妇人的动作起了一道道的波纹,突然闻一孩童喜道,“你们看,那樱树又开花了!”木祸循着他手指的方向,那棵千年的樱树开得极尽绚烂,周身还散着凡人不得见的淡淡灵气。那片片樱花瓣飘落水中,一阵风起,化作了个身着粉纱衣的娇俏少女,直勾勾地盯着木祸,唤了一声“阿朝哥哥”。木祸有些失神。他只觉得自己像是一条鱼,自在地游在水中,这一切无比陌生又莫名熟悉,仿似前世之事。
“木兄!木兄!”这声音近在身边,却不闻其人。此时只闻一如玉石崩裂之声,夹杂着一股纯净灵力冲过来,尔后弦弦如破军之势,乐音所到之处便使雾尽散,海市蜃楼般的旧景也扭曲起来,那乐声急切起来,一连七八道音波挟着撕裂之力,打散那惑人之景象。
那升腾起的雾气散去时,一道光直射过来,而后多束阳光顺着音波进来,更加剧了那雾气飘散。泠生就这样奏着琵琶,脚踏着金光地出现在木祸眼前。那雾气似乎不敢近他身,只远远地围绕着,泠生整个人浸在柔光中,眉眼中无尽悲悯,额间一朵淡淡的朱砂色莲花印记,竟似个天竺菩萨。他反手奏起琴,七八音符尽破幻境。
木祸再看周围,哪有什么乡民灵水,哪有什么樱树精灵,只有龟裂的土地,荒草枯死的阡陌里一眼望不尽的坟路,身上的东西不曾少,可提了一路的红灯却不知何时丢了,还有……
抱着琵琶的少年,剑眉柔情眼,端站那流雾金光中,美而不媚,动人心魄。而泠生那双水汽氤氲的眼,正关切地望着自己,望得木祸生出满心愧疚。泠生还问:“木兄,你误中那幻术,可觉哪里不适?”说着,单手抱着琵琶,腾出一手向地上的木祸伸来。
木祸心中笑他痴,并未有所触碰,自己便起了身,“我又不是个姑娘,哪里就要人扶?”虽这样说着,心中震惊未褪,还是问道,“泠生兄弟,你可知这世上人心毒?”
泠生已收了琵琶,揣着袖子,听了这话倒笑了,“这世上人心的确难测,可木兄并不在这之列——依小弟看,兄台可不似凡人。”
这一来一回,谁也没占到便宜。木祸丢了白鲤红灯,还欠了救命的恩情,身份也暴露了一半——怎样看都不值得让木祸高兴起来。
故此,没了白鲤红灯的“木兄”这一路闷闷沉沉,泠生也不似往前聒噪黏人,二人兜兜转转一大圈,快到晌午,才找到了一条进城的路。
至于为何进城,二人各有心思。那幻境来得诡异,木祸几千年道行都不敌,泠生年岁显然不如木祸,却可轻易破除——若是说堕仙法力不如正经神仙,也实在说不过去。再说那幻境并未伤人,也实在蹊跷。木祸遇上这种事,本应尽早离开此地,可那法力微薄的白鲤偏丢了,那个哑巴丫头也不知是否能开口说话,几时就在幻境中何时离了身。此处灵气稀薄,水气近无,若任其流落,只有死路一条。木祸是要寻白鲤,而泠生却是觉得此处并无通缉,虽灵气稀薄,水源枯竭,可有钱能使鬼推磨,落脚一段时间也无碍。
两个世外之人就这么绕了许久,也碰不见几个当地人,走了不少弯路,才瞧见了白山中的无泠城的影子。
“无泠快城到了。”木祸淡淡道。一路行来,遇人极少,这还是木祸头次主动言语。
泠生来了精神,“木兄怎知是无泠城?”
近了一瞧城门上石刻的“无泠城”三个字,因长期干燥风蚀,首字已经有些模糊了。
“果然是无泠城!”泠生的欢愉来得特别简单,“木兄,我们走了这许久,不如去吃些东西吧!”
只是这欢愉与这座城格格不入。街上店铺零落,行人大多着麻布粗衣,神色木然。所见汉子妇人都为了生计而忙碌着,孩童不多,偶见几个,也都安静地游戏。木祸还好些,素衣素裳,江湖打扮,折腾一夜也长出了胡茬——英气逼人,十分英俊,却不十分扎眼。而泠生衣着华贵,外面那件水色大氅暗龙纹流光闪闪,外头还罩了一层纱衣,往街上一站,配上那张迷得皇帝爱妃失了魂的脸,呦呵,好一个仙风道骨的风流少年。
木祸瞧那街上的老妪姑娘都红了脸,又想多看几眼,一个个对伙计也心不在焉起来。其实这些人也不单看泠生才吃吃地笑。他浑身起了鸡皮疙瘩,拉起泠生便疾奔起来。
泠生不明所以,“木祸大哥,咱们去哪儿……吃饭啊……”天外轰隆轰隆,啪嗒一声,雨滴落在泠生额间莲花,下雨了。
这雨不算大,可也喜坏了无泠城的人,一个个端盆抬缸地来接天水,欢呼声萦绕耳畔,仿似过年一般。他们是高兴了,可难坏了这两个“外乡人”,不知该去哪里落脚。
这个当儿木祸停下来,瞧着泠生,还打趣道,“你的额间荷花印记居然不是画上去的,还会发光。”
泠生一脸疑惑,“木祸大哥你看错了吧,我哪儿来的额间花,是女子才有的鹅黄。”
二人便说话间,雨又大了些,便寻着躲雨的地方。谁知走了两步,眼前一大片的空地上凭空长出来一座十层的楼阁,建筑奇巧精美,非当代能有。各层风铃随风作响,煞是好听。门口的匾额写着古天书“归云花栈”四字,瞬间又被抹去,变成人间当代的“归云客栈”。大门缓缓地开了,可见大堂设计风雅,茶香饭香一并飘来。门口站着个招徕客人的清俊的年轻人,柜台上摆着一盏看着眼熟的红灯。
这客栈怎么看,怎么蹊跷。
泠生一脚就迈了进去,木祸紧随其后。
那年轻人瞧见来了客,笑了起来,引着他们到了雅座,“小人初到贵宝地,两位是首客,可免单。”
木祸紧盯着那盏灯。
“竟还有如此好事!”泠生一拍掌,与那年轻人套起关系,“我就喜欢和实在人打交道,不知道老板如何称呼?”
年轻人目色一沉,抬头又是一张热情的笑脸,“在下叶泫芝,木叶的叶,水玄泫,兰芝的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