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蝶大师之名,近些日子曦生已听过多次。他先前以为,这位僧侣该是上了一定年纪,才能有如此本事搅动风云,将自己置于如此狼狈境地。如今见了面,却知自己设想不过为设想。
坑里那位……小师父,也就是个青年模样,看着与孟无湘同龄,肤白清秀,若非剃了光头,两排戒疤,手中还有一串念珠,实在看不出是一位出家人——就连他身上那套衣裳,不是出家人的素麻直缀,也不知是从哪户娼妓人家扒来的,一身的青绿青绿栽在泥水里,说是竹子精蚂蚱精,在座都不无疑问。
昭福原本忧心忡忡,见了这情景,忍不住笑出声来,边笑边道,“好你个白樱落,这几日我兀自悲愁,恐你丢了性命,哪知你在这儿欺负一个蚂蚱……不是,竹子精。”他装了一会儿同情,却也不能长久,他也不算笑得最为放肆的那个。
叶泫芝兰凰见过大世面,不觉值得一笑;曦生瞧他模样,看着似乎在想着什么;薄奚尾生全场看着曦生,其他人于他而言如无物;易珍初要维持安国对外形象,易洌川言传身教,教出了个好儿子。偏前世是他爹的孟无湘,此世真真是放开了性子,笑得浑身发抖,许是看那小和尚被笑得比打架输了被一条鲤鱼踩在坑里迫于淫威说一万遍“白樱落是漂亮姐姐”还要觉得屈辱,他转移注意力,回头问白渊,“你怎么想起找这和尚打架的?”
白樱落一撇嘴,“打架,他也配?”那分明就是数万年樱仙吊打千年小蝴蝶。
“白樱落是漂亮姐姐,白樱落是漂亮姐姐……漂亮姐姐我一万遍说完了。”灯蝶哑着嗓子,气断了一半,作势要从泥坑里爬出来,那一身青绿上大片大片的泥渍,有些干了,有些是新的。
白樱落立时瞋视,灯蝶“大师”缩了下脖子,“还请敖公子恕罪,小僧是读经读到狗肚子里了,一点也没有出家人的慈悲,不该狗胆包天误伤了您,其实小僧只是想捉妖……还请您赏小僧几个巴掌,以平您心头恨……”
曦生听他念经般地倒这一大段,摆了摆手。那灯蝶便停了下来。“您有何指教?”
“有人讨钱,有人讨情,有人讨曲,我倒是头一次遇见向我讨打的。”敖小公子笑起来,“小师父快出来吧。这也算我该当渡这一劫,后头却不知还有什么。况且我这徒儿也替我出了气。”曦生环顾四周,这些神仙王侯个个好不开心,白渊气也消了,“在下并非以德报怨,今次便免了,若还有下回,您若栽在我手里,可就不是泥坑这种安逸舒适之地了。”
曦生笑起来,看在灯蝶眼里,阴森森,散着杀气。吓得手脚并用的跑脱了。只是旁人不见处,攥紧了拳头,冷哼一声,“还不知谁落在谁手里。”
“曦生若觉得身为仙人不便出手,我可代行——”薄奚尾生盯着那抹青绿背影,不经意间咬起牙来。
敖小公子却摇头,“此事不提,败坏了兴致。”他双臂一张,“这大好河山,光阴难得,何不多看看,记在心里,以后,也能有个念想。”若有所指,不知何事,何人。
其后河水湍流之上高悬一瀑,白水落声如炮,声声入耳。河边立八位能者,倒是一道风景。此处,与龙门相距不远。曦生看向白渊,“你叫我一生师父,我却没什么好教你的。故此你私自与人斗械,害得我们几个跑了这么老远寻你之事,我待会儿再与你计较。”
白渊理亏,躲在昭福身后,顺带还扯了扯旁边孟无湘的袖子。这两位无奈地笑笑,拿她并无办法。
“我听闻,你想成龙?”曦生一转话锋,“你这样的,刻苦修炼也要个几千年,如今你也见了,龙门在此,”他指向那朱光处,“你若忍得焚尾之痛,我便助你一臂之力。我知你用了什么法力,在白渊时,我是见过的。况以仙人之力捉弄凡人,也是要遭天罚的——此举若成,转瞬成龙,要不要试一试?”
小姑娘从昭福身后探出一个头,咬了咬下唇,一狠心,“那便听师父的,试一试。”
“好。”曦生道。自然,也没谁站出来反对。
眨眼间敖曦生化为白龙,叼起白渊,直奔龙门。到近时,白渊只觉阻力逼人,而曦生却似乎毫无察觉。将近时,曦生与其传语,“待会儿半分法力也莫用,只拼尽全力一跃而过,若不得过也没什么,为师在下头接住你。”
白龙一甩头,将白鲤扔向龙门,也未用法力,只是一股蛮力。借着这股力的惯性,白鲤直冲龙门,比其他鱼龟省了岂止一大半力气。这力消解了龙门阻力,却不能消解焚尾烈火。俗语道十指连心,那尾巴,也同理。白鲤纵身一跃,沾上火,剧痛袭来,也夺去白鲤身体中的水分。即便在围观那几人看来不过几个眨眼的流逝,白鲤却以为自己即将死去。
隔着龙门,突然疼痛消失了。她回首望去,白龙返程,离自己越来越远。
她真的成了一条龙。
这样,就离天后娘娘交代的事情又近了一步。
底下那几位听闻云头上传来一声龙吟,而他们身旁曦生方才恢复人身缓缓落地。
“恭喜曦生。”叶泫芝道。
随即兰凰也道,“恭喜大殿下。”
这两位神一引头,余下几位都与曦生道喜。“恭喜泠生先生”“恭喜曦生。”
“恭喜”什么的自然是一句略语,后面的才是至为重要的。余下几个恭喜的是曦生高徒成龙,而叶泫芝兰凰这俩老神恭喜的,却与之不同。
窥探天机所知的,自然要比身处因果中看到的更多。
新生的那条白龙落地恢复了姑娘模样,似乎又长大了一些。她蹦跳着来扯曦生的衣袖,“师父,我身上好像真的没那么难受了!”
“那便恭喜龙女白樱落了。”曦生道,“以后可莫如此冲动。”倒是有了几分师父的样子,尤其是那副“不愧是我徒儿”的豪横模样,像极了为女儿自豪的老父亲。应了那句“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由此一引头,又是一片“恭喜”之声。碍于曦生颜面,本不欲多言的叶泫芝最后也蹦出“恭喜”二字,可他瞧着,此刻这姑娘佯装了一会儿开心模样,却实在装不下去了。并未有心愿得偿的雀跃之情,倒有种大义凛然去赴死的派头。说完又道,“不过若预想明日之境况,或许白渊姑娘并不想听这一声‘恭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