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姑娘可知,此乃大罪?”
沈昭闻言便笑了笑,颇有几分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意味在里边,“生死存亡之际,便是知晓此为大罪,也不得不为。莫非真要等流民攻城的那一天么?”
此事孟湛也是心知肚明。
如果官府真的能有文书下来,早就到了,何必日至今日还要让他们忧心忡忡的商谈此事?只怕真要到私自接济灾民的那一步,可这样一来,身家性命又难保证了。
这也是两难境地。
虽然孟湛迟迟不曾言语,沈昭心里却清楚他已经有几分动摇了。当即便道:“大公子只管放心。若是真要开仓赈济,我们沈家当仁不让。”
孟湛朝沈昭拱手一拜,“姑娘大义凛然,为民请命,让我心悦诚服。此事定会尽力为之。”
“大公子谬赞。”沈昭回礼。
她并不觉得孟湛此言有虚。其中利害关系他已了然于心,一旦流民有任何异动,他定会让孟家老太君说项。让孟府插手此事。
孟湛说他会尽力而为,可沈昭自己如今又何尝不是尽人事听天命?
他们这里刚刚商谈完毕。孟湛的随从就进来禀报,说是城西那边的流民方才暴动,幸好被碧甲巡检司的弓兵及时制止。
孟湛闻言,神色大变。
流民既然已经开始暴动,有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巡检司的弓兵都是从附近的村庄里面招募的壮丁,真正动乱之时未必能起到多少作用。届时还不得出乱子?
他当即向沈昭告辞。
“姑娘之意,已铭记在心。如今徒生变故,恐事态愈发严重,需回府与家中长辈商议具体对策。就此向姑娘告辞。”
沈昭亦知晓事情的严重性,隧不与他多言。也领着析玉一同回府。流民暴动比她预料的要快许多,如今也只能期望孟家愿意领头。
回府之后,她正欲跟沈余氏说起流民暴动一事,松雪却告诉她,陈适前来拜访。
沈昭听到这消息当即一怔,顿时觉得自己简直就是急昏了头,不仅病急乱投医,还整错了方向。如果要找一个人商议此事,有比陈适更合适的吗?
他不仅是惠州府的官吏,还是窦阁老的得力后生。要是能说动他插手此事,怎么都要成功一半啊。
沈昭想了想,决定要去沈行书的书房会会他。
……
惠州的秋日比起别的地方来总要暖和许多。淡金色的阳光撒下来,照在身上就觉得暖洋洋的,便是那从远处吹来的风,也格外的和煦,并不能感受到多少凉意。
苏彦在后山就走了那么一小段,就有些气喘吁吁,实在是天气太热了。他把背篓往上提了提,免得里面的草药掉出来。要真少了一株,他可没处哭。
他不曾习过医术,自然是不认识那些草药的,不过是有人交于他这项任务,命他每日早上采一些草药回来。不过仔细探究起来,这个任务也算是惩罚,谁让他跟人高价买了个田庄。
知道那座田庄的价格让人不满意之后,苏彦便觉得自己比窦娥还冤,明明说好买下来便可,怎么又变卦了?他满心怨念地背着背篓下山。
刚进院子里,就见头戴方巾的年轻文士愁眉苦脸地从书房里出来。见到他后便停下来,拱手行礼,“苏公子。”
苏彦将背篓放下,亦拱手向他回礼,“袁先生这是怎么了?瞧着情绪不太好。瀚元身子无碍吧?”
“公子身子无碍。”袁仲明摇摇头,语气里却又带了几分自责,“只是我方才说话多有冲撞,令公子徒增不快。”
苏彦心中顿时有不好的预感,忍不住问道:“你这是……与他谈什么了?”
袁仲明便叹了口气,颇有几分无奈地说,“公子从小沙弥那里听闻广东地界流民泛滥一事,便想着要插手一二。我念及府中老祖宗的告诫,便劝阻了几句。哪知……”
袁仲明复而又叹一口气,顿时不再言语。
苏彦听闻便明白过来,略带责备地看了他一眼,道:“你跟了瀚元多年,还不清楚他的性子么?便是要劝,也不该拿老祖宗的规矩说项。”
袁仲明更加愧疚起来,“是我思虑不周全,不该提起这些的。”
“好了,我去看看瀚元的情况。”说着,苏彦又朝袁仲明安慰了几句,“你也别想这些了,先退下吧。”
袁仲明便朝他行礼告退。
苏彦提着草药进了书房。房间里临窗的地方站了个少年郎。从这个角度看过去只能见到侧影,头上的黑发用竹簪半绾着,身上穿了一件玉色细布棉袍,更显得颀长消瘦,颇有清姿。
他此时正斜靠着槅扇旁边的墙壁立着,周身却仍然显出不凡的气度来。他的手随意放在窗沿上,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晶莹白皙。此时玉质般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的打着节拍。
苏彦这才发现原来寺中的沙弥在唱歌。只是那歌声断断续续的,听得不甚清晰。这个时候,少年郎却合着那歌声唱了起来,声音清脆凛冽。
“闲日居山何似好。起时日高睡时早。
山中软草以为衣。斋餐松柏随时饱。
卧岩龛。石枕脑。一抱乱草为衣袄。
面前若有狼藉生。一阵风来自扫了。
独隐山。实畅道。更无诸事乱相挠。”
苏彦听了忍不住笑了起来,“你这是不羡凡尘客,独做山间郎啊。”
少年郎听到他的声音便停下了合节拍的手,“草药采完了?”
说着,他便转过身来。
露出一张隽俊的容颜。当真是面如冠玉,目若寒星。哪怕他脸上带着笑意,也依然露出一股淡漠和矜贵。仿若九天之上的谪仙,清冷,淡泊,又贵不可言。
苏彦正想说什么,却被这话噎了一下,半晌才将手中的背篓丢过去,“喏,这不就是。你要不要清点一下?”
少年郎伸手接过背篓,随意看了一眼,“清点就不必了。”
他将背篓放在地上,又拿起墙边放着的竹竿,拄着竹竿颇为艰难地走向苏彦。
这便是少年郎美中不足的地方。他从小体弱多病,犯有腿疾,以致行动不便,与常人略有诧异。
“我听袁先生说,你要插手流民一事?”苏彦见他走过来,又连忙推开几步,让他坐在圈椅上歇息。
“你这是……替他说项来了?”少年郎淡淡地瞥了他一眼,随手端起仆从准备的热茶。
苏彦被他这不咸不淡地一瞥弄得有点惶惶然,随即笑道:“哪能是替他说项,不过是想着你南下是为了养病,可别被这些事扰了心神。到时候老祖宗怪罪下来我可担待不起。”
少年郎知晓他这话是真为自己的身体作想,不过自己的情况如何,他比帮人清楚,说是养病,哪能真的养好?不过是哄着老祖宗罢了。
“这事我心里有数。”少年郎示意他不必多说,又道,“待会儿我写封信,你亲自交于湖广布政使。”
苏彦听他这么说,当下心里头一惊,皱起眉头来,“你这是执意要插手?”
少年郎轻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他放下茶碗,看着苏彦沉声道:“修允,你可知,此事我若不插手,广东省的流民便真的只能横尸山野了?我若是不知晓此事的严重性,尚可不加理会。
可如今,我明知数万百姓衣不蔽体食不饱腹,流落于山野街头。身为国朝子民,熟读圣人之书,怎能对此置之不理?于心难安。”
苏彦闻言久久无语。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他不是没有见过那些流民穷困潦倒的模样。从县城出来之后,他甚至在路上还看到有人易子而食,山野的树根早已挖尽。道路边亦有不少饿殍。
他亦心有不忍,只是无力为之。
但诚如少年郎所言,如果此事他不插手,死的人只会越来越多。
为何时至今日,广东布政使还不下令开仓赈济?便是因着党派之争致使朝廷没有诏书下来,可在此等危机时刻,也该主动放粮接济。否则一旦饿殍遍野,他就会受到万民谴责。
他难道不怕留下千古骂名吗?
不是不怕。而是他十分清楚,不开官仓尚有一线生机,一旦开仓才是真正的万劫不复。
因为如今的广东省已无官粮可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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