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嬷嬷吩咐人烧热水、熬煮参汤。
竹月坐到床边拿毛巾轻轻替筠娘擦汗。
甘露亲自捧来白棉布和干净剪刀。
一切进行的有条不紊,丫鬟婆子虽多却井然有序。
收生婆反被挤到了一边,袖着手,干瞪眼。
敢情让她来就是一个挂名的摆设啊!
宫嬷嬷叮嘱竹月:“仔细服侍。”又嘱咐筠娘:“吃东西的时候千万别呛到。”
筠娘没力气说话,轻轻扯起苍白的嘴唇,笑容淡的几不可见。
文大奶奶和雪薇听到信赶过来已经是晌午时分,庆阳和婉夫人正坐在外间的圆案上用午膳。
文大奶奶急急的问:“怎么样了?”
庆阳起身见礼,回道:“嬷嬷们说还早呢,嫂嫂一阵阵的疼,这会勉强用了些肉粥吃了两个鸡蛋,现在已经睡着了。母妃和顾夫人守了一上午,刚刚回房去用膳。”
文大奶奶见庆阳脸上笑吟吟的,暂时应该没什么大碍,不禁松了口气。
雪薇站在文大奶奶身后,下意识低头朝案上的膳食看去。
紫檀木的雕漆圆案上摆满了盘子碟子,有一盘油汪红亮的东坡扣肉,爽滑弹嫩,肉欲感十足;有一盘撒着翠绿葱花的红烧狮子头;有清炒藕片;有凉拌小黄瓜;摆盘精致,一箸未动,看得出来两个人刚坐下还没来得及吃,她们就来了。
这时厨娘进来端来最后一个食盒。
站定在圆案旁的雪薇忙让了让位,但目光却始终没有挪开。
厨娘打开朱漆食盒露出一个小屉笼,侍女忙上前将屉笼端上来,伸手捻袖缓缓打开蒸笼盖,顿时香气四溢。
文大奶奶也不由被吸引了注意力,朝案上扫去。
待蒸腾的热气散去,二人这才看清是一屉笼码成花状的粉蒸肉。屉笼底部垫了一层嫩绿的菜叶,上面满满的都是肥瘦相间的肉,裹着炒香的糯米粉,蒸熟后红红糯糯,看着就美味。
这伙食可真好,东院厨娘的厨艺在京里可是出了名的。雪薇下意识咽了咽口水,很想坐下一起吃,却不好意思开口,早知道她应该早点来的。
文大奶奶坐到窗下的如意椅上,笑道:“等弟妹醒了我再进去瞧她,你们快吃吧,一会菜凉了。”
庆阳客气地让她们一道吃。
文大奶奶笑道:“我用过膳了。”转头看向随着她一同坐过来的窦氏:“二弟妹去用一些罢!”
雪薇勉强笑了笑:“不用了,我也是用过来的。”说着,像是掩饰什么,端起丫鬟们奉上的茶盏喝了一口,眼睛却控制不住地看向圆案,没有注意茶水是滚烫的,烫的吸溜一声砸了咂嘴,手忙脚乱地将茶盏放回到小几上,发出一阵清脆的瓷器碰撞声,茶水也倾洒出些许。
正在用膳的两人转头疑惑着看过来。
雪薇涨红了脸,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文大奶奶忙过来用帕子替她擦拭,雪薇脸涨的更红了,暗恼自己什么也做不好。
晌午过后大家都吃了饭歇息了片刻,又变得精神起来。
怎么这么久过去了还没有动静,众人都暗自纳罕。
收生婆粗重的大手在筠娘肚子上这摸一摸那按一按,力道很大。
筠娘疼得蹙眉,怕她把孩子碰坏了,泪意盈盈的看向守在一旁的宫嬷嬷。
宫嬷嬷看了眼收生婆粗糙的手掌,一把将她拉到一边,自己净了手擦干净,伸进被子里摸索着将筠娘的亵裤褪了下来,摸到一处,手上突然感觉到了湿润,迅速收回手一看,亵裤上已经见了红。
宫嬷嬷几不可见地蹙了蹙眉,转头看向气弱的筠娘,若无其事地笑道:“还早呢,先吃些东西,生的时候也有力气。”
筠娘忍过一阵疼痛,淌下的汗珠模糊了视线,朦胧间听到宫嬷嬷的话,轻轻点了点头。
魏仪“啪”地打开怀表看了看,皱眉大步自西厢房出来,脸色沉凝,吩咐等在外面的天冬:“去请太医来。”
天冬小声问道:“不当值的也去请?”
魏仪冷眸睨了他一眼。
天冬立刻垂下眼睑应是,忙快步命人飞跑去传话。
太医们很快聚齐,产房的女眷避了出去。
霍太医和擅长妇科的两位太医一同进去,隔着帘子把了脉,出来时一个个面色沉重,负手捻须默不作声地聚到廊上,商量催产的药方子。
众人你一句他一句,都犹犹豫豫不敢定下来,怕用的轻了无用,用的重了伤身。
魏仪沉着脸走过来,“怎么回事?”声音冰冷威严。
打着哈哈的几位老太医二话不说迅速定下了方子递给跟来的灵儿去抓药熬药。
魏仪冷冷扫了他们一眼,负手走了。几位腿肚子转筋的老太医暗暗松了口气,抬起袖子抹了抹额头的冷汗。
用过晚膳东院迟迟没有动静,文大奶奶叮嘱乳母看顾好大姐儿,自己带着祝嬷嬷再度赶去了东院。
雪薇也急急忙忙带了黄嬷嬷出了门。
文大奶奶去的时候,产房里静悄悄的,一**剧烈的疼痛过后,筠娘已经精疲力尽,连睁眼的力气都快没有了。
文大奶奶小声问守在外间的收生婆道:“怎么样了?”
雪薇也屏息听着。
收生婆小心瞄了宫嬷嬷一眼,撩帘出来回道:“只怕一时半会还生不下来。”
文大奶奶听了心中一紧。
宫嬷嬷掀帘子出来,文大奶奶看着她沉着的面色,没有再多话。
雪薇随着文大奶奶坐到了外间的锦杌上。
坐了没多久,袁王妃扶着弘嬷嬷的手进来看到她们,勉强笑道:“筠娘头胎生的慢一些也属正常,你们回去歇着吧,有了信会派人去通知你们的。”
既然不会那么快,依旧在这守着,想来二位心里特别紧张吧!
文大奶奶见如此说知道留下也没什么用,便起身作辞:“我们明天一早再来。”
袁王妃点头:“去吧!”
文大奶奶与雪薇一道作辞出了东院。
袁王妃看着面色紧张的顾夫人,劝慰道:“亲家夫人先回去歇息吧,有我在这守着呢。”
顾夫人挤出一抹淡淡的笑,强自镇定道:“回去也睡不着,还不如在这守着还能踏实些。”
袁王妃十分理解,没有再劝,两个人不时说说话,心里惦记也不觉得时间特别难熬。
催产的汤药都已经喝下去许久,如小小的石子落入水中激不起一丝波澜。
到了掌灯时分依旧没有动静。
这都一天了,按理这个时辰应该生下来了才是。
东院却迟迟没有消息传来。
恍惚了一天的晴夫人吩咐道:“芳草,帮我梳头。”
芳草看了看外面漆黑的天色,诧异道:“这个时候?”
晴夫人坐到了镜台前,淡淡道:“都生了一天了还没有动静,我们总该去看一看。”
芳草闭嘴不再多说,上前去帮主子梳头。
片刻后,芳草看着心不在焉的晴夫人,小心翼翼道:“主子云髻梳好了。”
晴夫人恍然回神看向铜镜,一张苍白毫无血色的脸,深深凹进去的眼眶,灰白没有灵气的眸子。脑海里却浮现出一张漂亮精致的面孔。
晴夫人缓缓勾了勾唇,嘴角泛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几位太医都聚在东院,挺直着身板坐在廊内的交椅上,双手握拳拄在曲起的腿上,面色沉郁,不敢有片刻的放松,身旁的徒弟们背着药箱,听到动静,全都冲她们望过来。
灵儿端了过来,见晴夫人主仆站在院门前的回廊里观望,奇怪道:“晴夫人怎么来了?”
晴夫人凝视灵儿手中端着的碗,没有做声。
灵儿端着的是催生的汤药吧!那可都是虎狼之药,吃了会对身体大大有损。
晴夫人已经十分确定筠娘是难产了,看起来还很严重。
灵儿面露防备,下意识的护着黑乎乎的药碗往后缩了缩。
宫嬷嬷今日异常谨慎,说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也不为过。
她注意到廊上的动静,板着脸快步走过来,沉声问道:“什么事?”
灵儿指了指似乎是来看热闹的晴夫人主仆。
宫嬷嬷淡淡扫了晴夫人一眼,冷声吩咐灵儿:“还不快进去,在这等什么?”
灵儿慌忙应了一声,赶紧端着第二碗催产药进了产房。
宫嬷嬷冷哼了一声,扭身走了,到产房外吩咐门边的两个侍女,“好生守着,一只苍蝇也不许放进来。”
两个侍女忙恭声应是。
宫嬷嬷目含警告地冷冷扫了她们一眼,这才扭身进了产房。
这位嬷嬷当真护着世子妃的紧。
芳草看着宫嬷嬷用阴沉的目光盯了她们一眼,就好像是被暗夜的毒蛇盯上了一眼,让人忍不住胆寒,芳草转头看向晴夫人。
晴夫人面对宫嬷嬷的冷脸,丝毫不在意,眼睛一眨不眨地望向产房的方向,一点要走的意思也没有。
甘露不满地噘嘴道:“嬷嬷,要不要我去叫人撵她走。”
宫嬷嬷冷哼了一声,“只要她不妨碍到咱们,她愿意看就让她看。”
甘露又仔细叮嘱了两个侍女一遍,还是不放心,虎视眈眈地亲自站在门边守着。
宫嬷嬷整理衣襟鬓发的手抖了抖,站在帘子前缓缓吁了口气,进产房前已经换上了一副笑颜。
西厢房一直都亮着灯,新来的乳母丫鬟们屏息凝神安静侍立在一旁,看着案边挺拔端坐的世子爷,薄唇几乎抿成一线。她们连大气也不敢喘。世子爷坐了多久,她们就一动不动地站了多久。
到了夜半时分,世子妃还没有生下来,羊水都破了许久了,孩子影还没有看到。连一向镇定从容的宫嬷嬷眼中也罕见的出现了焦虑。
筠娘睡了一个时辰醒来恢复了一些力气,屋中的气氛却异常沉闷。
筠娘见了大家沉重的面色,心里咯噔一下,知道自己肯定是难产了,连宫嬷嬷都变了脸色,可见是极严重。
冷静肃穆多年的宫嬷嬷想笑着劝劝筠娘,张口没说出话来,眼泪倒一下子涌了出来。
筠娘嗓子都哑了,紧紧扯住宫嬷嬷的手,声音细弱地慢慢叮嘱宫嬷嬷:“嬷嬷,若有什么万一……”筠娘说着似乎是哽咽住,她顿了顿,缓了片刻,神色郑重道:“嬷嬷一定帮我保住他!”
听着世子妃沙哑的声音,竹月哭着道:“主子,您多虑了,您现在好得很,再说……世子爷也不会同意的。”竹月的声音渐渐几不可闻,趴伏在床沿捂着嘴已经哭得泣不成声。
筠娘目光坚毅地看向宫嬷嬷。
看着筠娘认真期盼的凤眸,嬷嬷含泪连连点头。
筠娘松了口气,放下心来,嬷嬷答应的事就一定会尽最大努力去做。
早在四五个月的时候,嬷嬷就已经看出筠娘这一胎是个哥儿,随着月份增长,肚子渐大,宫嬷嬷越发肯定了。
筠娘一直沉得住,不让她告诉旁人,就连顾夫人也是不知道的。
竹月抬起哭肿的眼睛,嘶哑着嗓子劝道:“主子您别说这样的话,您会没事的。”
筠娘虚弱道:“去取个厚一些的巾帕给我。”
收生婆惊讶的瞪大了眼睛。
看着床榻上那个娇娇气气的美人,暗暗叹息,美人就是美人,即便最狼狈的时候依然是美的,更添了几分孱弱,让人心生怜惜,若就此香消玉殒该多可惜。
那收生婆没想到这富贵娇艳的小妇人竟比寻常吃苦耐劳的妇人更冷静坚强。疼得汗湿了鬓发,也只是发出几声痛苦的呜咽。
收生婆看着暗自摇头,生孩子最是虚弱难忍的时候,也不能有片刻的自在,嫁进这王府,看着尊贵,也怪不容易的。
见筠娘这个时辰还没有生下来,大家都有些慌了神。
顾夫人的心被狠狠揪起,眼中只有女儿,脑中一片空白,什么都看不到了,恨不得替女儿承受所有痛苦。
魏仪冷着脸“唰”的撩开帘子进了产房。
袁王妃在那里双手合十,虔诚地向西方拜了拜,喃喃祈祷:“菩萨保佑筠娘顺利产子……”
大家谁也没有想到魏仪会突然进来,都愣怔在那里。
魏仪没有停留,大步进了内室。
袁王妃握着帕子的手抬起,想招魏仪回来,手抬起一半又放下了。
产房内的顾夫人轻轻抖着唇,紧紧盯着痛苦流泪的女儿,双眼发直,死死抿着唇,一言不发。
魏仪进来一眼看到精疲力竭的筠娘。
顾夫人身为岳母不能不管,她回过神来颤声去劝魏仪:“殿下,你不能进来!”
魏仪回头笑道:“无事,岳母放心。”眼中却并无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