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九年的隆冬,居住在南方的人们也换上了厚实的棉袄。
小年刚过,母亲便要回派出所值班。清早天光未亮,赵亦晨跟着她爬起来,洗漱着衣,爬上她单车的后座。
天幕上还挂着一轮弯月,他抱紧怀里的电风扇,呵着白气,望过沿街大树光秃秃的枝桠,瞧那被月光映成深蓝色的天。电风扇是头一天过小年时,母亲买回来的。说是旧风扇,冬天买,比夏天要便宜。只不过出了点故障,得拿去警队,给看门的师傅修。
一阵冷风刮过来,灌进赵亦晨领口。他低下头缩了缩脖子,躲到母亲身后避风。经过老街区,骑楼底下的早餐铺已经打起了灯。赶早班的人们来往匆匆,踩着还没褪尽的夜色,聚在铺子前买早点。老板娘吆喝着让顾客排队,蒸笼每掀开一次,都有腾腾白气窜上来,扑进冷空气里,消失不见。
母亲把单车停在路边,小跑着上前,排队买包子。赵亦晨也跳下后座,抱着电风扇站在车边等她。人声嘈杂中,他看到一个尖嘴猴腮的男人站在最外围,偷偷摸摸将手伸进了一个姑娘的包里。再拿出来时,指间已经捏出了她的钱包,动作极快地塞到兜里,四下里瞧瞧,转身就要走。
赵亦晨条件反射地大喊:“妈妈,有人偷东西!”
就在穿着警服的母亲同其他人一起回头的时候,那个男人也反应过来,拔腿便跑。
母亲随即认准了他,飞快跑到单车边,丢给赵亦晨一句“站在这里不要走开”,骑上车追过去。
早餐铺顿时乱成一团。有人催促,有人回头张望。赵亦晨想要跟上前,却又怕跟丢了母亲,只好抱着电风扇追了几步便停下来,喘着气,望着母亲的背影逐渐远去。她奋力蹬着脚踏板,骑得那么快。快到经过十字路口的那个瞬间,来不及留意周围。
一辆黑色的小轿车横过来,撞上了她的单车。
单车被撞翻,她单薄的身子飞出去,从路口摔到了路中间。
有人尖叫,有人惊呼。小轿车刹住了车,司机慌慌张张跑下来,跌跌撞撞扑上前。
赵亦晨呆呆立在街头,远远盯着那个倒在路中间的身影。她一动不动,黑色的一片,像一根加粗的线。
人们跑过他身边,渐渐围聚在那里。有人推搡他的肩膀,他挪动了脚步。起初是慢慢的走,然后越走越快,越走越快。他发了疯地跑起来,抱着那台咯吱响的旧电扇,一头扎进人堆里。他推着,挤着,使出全身的劲儿,穿过重重人墙。风扇被挤掉,他没再去捡。
终于,他停下来。他看到母亲倒在血泊中。
猩红的颜色浸透了她的警服,她的头发。而后慢慢爬开,爬向更远的地方。
这是那一年新年,赵亦晨最后看到的颜色。
急诊室的门被推开,怀里的小姑娘因而动了动。赵亦晨回过神,把坐在自己腿上的赵希善放下来,牵着她的小手站起了身。
“失血性休克。”医生走出急诊室,有条不紊地摘下口罩,看向他的双眼,“目前看来是经期出血过多引起的。还要再做检查,看看有没有病变。”
颔首应下来,赵亦晨合眼,按了按跳痛的太阳穴。他从前听刘志远说过这种情况,但赵亦清也只是偶尔一两回失血过多,从来到不了休克的地步。而赵亦晨是警察,少有时间在家。今天头一次碰上,要不是理智尚存,恐怕会以为家里发生了命案。
他垂眼去瞧身边的小姑娘,她似乎有所感应,也仰起小脸看他。发现赵亦清休克的第一时间,赵亦晨就拿毛毯裹住了她,给她保暖。接着便拨打急救电话,按医生的指示处理。这期间小姑娘一直在客厅打盹,等听到动静跑到主卧,已经看不到那吓人的血迹。
此刻她拉着赵亦晨的手,一会儿看看他,一会儿又往急诊室的门望望,好像在等姑姑出来。他揉了揉她额前柔软的头发,庆幸这回没有吓到她。
赵亦清总算被推了出来。
护士给她换了衣服,两只手都在输液。她躺在病床上,脸上仍旧没什么血色。病床轮子滚过急诊室的大门,轻微颠簸了一下。她虚了虚眼,似乎恢复了意识。
赵亦晨牵着赵希善跟在一旁,握了握她冰凉的手,低声叫她:“姐。”
两眼吃力地张开了一些,赵亦清勉强回握一下他的手指,翕张着发青的嘴唇,嗓音干哑地安抚:“我睡会儿……没事……”
他点头,握紧那只手,见她疲惫地微张着嘴,合上了眼。
医护人员把她送到病房,刘志远也匆匆赶到了医院。
抱起赵希善在病房门前的走廊上等他,父女俩老远便瞧见他神色紧张地跑来,一路上连着不小心撞到了好几个人,红着脸不断道歉。好不容易冲到他们跟前,刘志远才气喘吁吁停下来:“怎么样了?”
“经期出血过多引起休克,具体原因还要检查。”
听到问题不严重,刘志远稍稍松了口气,揩一把额角的汗珠,喘着粗气望了眼病房半敞的门,又问:“人呢?醒来了吗?”
“还在里面输液。”赵亦晨往病房的方向偏了偏脸示意他,“刚刚醒了一阵,又睡了。”
刘志远点点头:“好,那我进去看看……”说着便提步朝病房里走,却又忽然刹住脚步,想起点什么似的回过身,“对了——阿磊今天没有晚自习,五点半就会下课……”
往常都是赵亦清开车去接刘磊。
赵亦晨没多想,主动揽下这个任务:“我去接。”然后抖了抖胳膊,问臂弯里的小姑娘,“要跟爸爸去接哥哥,还是留在这里陪姑姑?”
原本正望着刘志远发呆,赵希善慢慢转过头来,看了会儿赵亦晨的眼睛,又望了会儿病房的方向,表情还是那样木木的,不知在想些什么。“还是跟你走吧,别吓着了。”刘志远便替她拿了主意,“你先带两个孩子回去吃饭。别跟阿磊说得太严重……我怕他太担心会影响学习,毕竟都高三了。”
思忖片刻,赵亦晨最终没有异议,只神情平静地颔首,“我知道。”
下午五点四十分,高三毕业班准时下了课。
不少学生收拾起作业,一股脑跟着老师钻进小教室,开始额外的补课。刘磊一早便捡好了书包,一溜烟蹿出教室,想在回家之前把买复习资料的钱交给班主任。
毕业班的教室都集中在顶楼的一侧,隔着天井的另一侧则是少有人去的实验室。教学楼四个角都有楼道,实验室这一侧的楼道几乎无人出没,下楼便也最快捷。他冲进楼道里,一手扶着扶手,一手拎着书包带往肩上扣,脚步飞快地往下跑。
刚跳到拐角,就被靠着墙候在那儿的三个人影堵住了脚步。
刘磊认出了其中一个人——瘦瘦高高的男生,穿的校服,留着长长的刘海,手里掐了一根香烟。是同年级平行班的李瀚。
听到他的脚步声,李瀚抬起头来,冲他咧嘴一笑:“哟,学霸。今天又没有回宿舍午休,泡了一中午图书馆啊?”
刘磊返身就要往楼上跑。
楼梯口却又冒出另外两个男生来,猛地一推他的肩膀,硬生生断了他的退路。
及时扶住扶手,刘磊稳住脚步,以防摔下楼梯。他退到扶手这边,后背紧紧抵着它,咬紧牙根,一声不吭地低下了头。
外头下起了雨。阴沉沉的天气,淅淅沥沥的雨声。
“怎么不说话啦?”李瀚两手插在裤兜里,一步步踩上台阶,走到他身边,“作业写完没有?借我们参考参考呗?”
五指收拢,死死抠住扶手。刘磊盯着自己的脚尖,不肯出声。
对方便别有深意地笑起来,随手拿烟头摁上他抓着扶手的那只手:“哦,差点忘了。你们实验班的作业跟我们平行班的作业不一样,是吧?”
刘磊吃痛地抽出手,猛然转过身硬着头皮往上冲。堵住他去路的那两人却早有预料一般,下来一步逼上前,狠狠将他推了回去。脚下一个趔趄,他翻身摔下了楼梯。背脊擦过一级级台阶硬邦邦的边角,脑门撞上拐角的墙壁。他眼前一黑。
“干嘛呀?想跑啊?”李瀚的声音由远及近,带着笑意,最终停在他头顶上方,“带钱了吗?”
视野渐渐恢复清明,刘磊半瘫在墙脚,眯眼看着他痞笑的脸,攥紧了拳头。
李瀚笑笑,把烟灰弹到他脸上,“没带?”
另外两个人围上来,一人一边按住刘磊的胳膊,抬起一只膝盖用力顶上他的胸口。还有一个人一屁股坐到他腿上,伸手扯开他校服裤的裤带,一把扒下他的裤子。
“干什么!”刘磊即刻红了眼,发了狂地挣扎起来,梗着脖子嘶吼:“放手!放手!”
裤腿卡在他的运动鞋上边,那人用力拽了拽,最后把鞋子也给拽了下来。
楼道窄长的玻璃窗外,只透进一点灰暗的光。刘磊光着两条腿,歇斯底里地踢蹬。他看得到头顶亮着的白炽灯。灯光让他晕眩,恶心。他疯狂地吼叫,扯着脖子,红着眼。按着他胳膊的人却伸出手来,把他抬起的脑袋推向冰冷的地板。他视野震荡,后脑发麻。
回响在楼道里的喊叫声戛然而止。
李瀚拎起他的裤子,慢条斯理地掏着裤口袋。
“这不是钱?还说没带,骗谁啊?”掏出那五十块钱,他蹲到台阶上,自上而下俯视刘磊,“哎呀,眼睛还红了?怎么?要哭啊?想哭就哭呗,不过我们不是你妈,可不会帮你擦眼泪啊。”
其余四人都笑了。那两人松开刘磊的胳膊,任他躺在那里,自顾自地站起了身。李瀚把裤子扔到他脸上,遮住了那令他恶心作呕的光。刹那间,屈辱,疼痛,仇恨——一切感官都在黑暗中清晰起来。
刘磊发起了抖。狼狈地爬起身,他低着头,用哆嗦的手穿上裤子。
“录了没?”他听到李瀚的声音。
抓着裤腰的手一颤。
“录了。”有人回答。
另一个人嗤笑,“看他下次还敢牛?”
胡乱穿好裤子,刘磊拔腿冲下了楼。
没有人阻拦他,也没有人追上来。他却不要命地跑着,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好像后头有野兽追赶。
脚下的道路在中段变暗。到了拐角,又重新被灯光照亮。循环往复,仿佛再也没有尽头。
他想,刚才对他动手的,有三个人。
在场的五个人里,还有一个,自始至终没上来。
因为他不动手。
他录像。
冲出教学楼的时候,刘磊没有打伞。他一头扎进雨里,踩着满地积水,往校门的方向跑。家长们撑着伞等在校门前,伸长了脖子张望。他觉得每一双眼睛都在看他。看他跑,看他不敢吭声。看他被摁倒在楼道里,扒掉裤子。
一只手捉住了他的手腕,他听见一个男声响起:“急急忙忙跑什么?”
下意识地一抖,刘磊转过身来,恰好对上来人的眼睛。
“舅、舅舅……”他止不住结巴,“你怎么来了?”
赵亦晨左手打着一把黑色的大伞,右手抓着他的手腕,微微蹙起了眉头。
“你爸妈有事,我来接你回去。”他审视他一眼,视线落在他腰间,“裤带子散了。”
神色一慌,刘磊低下头,急急忙忙要系上。
伸手把他背在右肩上的书包拉下来,赵亦晨不轻不重道:“书包背前面,上车再系。”
这才想起周围全是家长和学生,刘磊红了脸,点点头,把书包背到了身前,遮去那两根垂在裆前的裤带。
他一路心神不宁,等到上了车,才注意到赵希善坐在副驾驶座上。
愣了一愣,他说:“妹妹也来啦……”
小姑娘透过后视镜瞧着他,还是呆呆的模样,眼神发直,只字不语。
收了伞跨进车里,赵亦晨重重地关上车门,拿起车上的一盒抽纸递给刘磊,“你怎么回事?”
“啊?”他接过抽纸盒。
一言不发地从后视镜里看他,赵亦晨目光平静,却叫刘磊喉咙一紧。他天生就有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势,这一点刘磊最清楚。他怕他,也是因为这个。
有那么一瞬间,他想把实情说出来。可那让他头晕目眩的白炽灯灯光又闪过他的脑海。他记起他们的笑声,记起李瀚拎着他裤子的动作,也记起那台录了像的手机。他抓紧自己的裤腿,喉咙愈发的紧。
良久,他才垂下眼睑,听到自己吞吞吐吐的解释:“我……我把买复习资料的钱弄丢了……怕我妈又骂我……”
坐在驾驶座上的赵亦晨沉默了一会儿,“丢了还是花了?”
“丢了……”他每说一个字,都感觉到喉咙眼里好像有团火在烧,“真是丢了……”
又是沉默。
雨刷反复刮着挡风玻璃,发出有节奏的轻响。嗒嗒,嗒嗒。
刘磊悄悄揪紧裤腿,手心里全是汗。
“多少钱?”半晌,赵亦晨才再度开腔。
“五十……”他说。
然后便是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刘磊偷偷抬眼,看到赵亦晨从钱包里拿出一张红色的钞票,反手给他。犹豫几秒,刘磊接过来,攥在了手里。
“这么大人了,不要再丢三落四。”赵亦晨收回手,打开车里的暖气,眉眼间神色平淡如常,“这事我不告诉你妈,但是不要有下次。”
刘磊吞了口唾沫,埋首点头:“谢谢舅舅。”说完又问,“爸妈是有什么事啊?”
“都在医院。”对方答得随意,“你妈经期出血过多,要输液。”
“这个也会……出血过多?”他诧异,“严不严重啊?”
“可能要进一步检查。应该没什么大事。”推动换挡杆,赵亦晨把车倒出车位,“等下回去我做饭,你照常复习,等你爸回来就知道了。”
“哦……”含糊地应下来,刘磊没有多疑,转头看向窗外。
车子经过学校后门那条小路,校门外的便利店亮着灯,正好有人推门走出来,三五结伴,嘻嘻哈哈。
是李瀚。
赵希善安静地坐在车窗边,歪着脑袋看玻璃窗上的雨点汇聚成水珠,沉甸甸地滑落。
从她的角度,可以通过倒车镜看到后座的刘磊。他直勾勾地望着窗外的某一处,被倒车镜表面的雨水模糊了表情。
她循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只看到灰色的天,还有黑色的人。
再无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