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插宫门事件,令允常大为光火,深宫大内发生这样的事情,非但令人心惊胆寒,而且实在是不成体统。堂堂王宫侍卫营,三百精壮将士,而且一个个武艺高强,竟然如此窝囊,任由歹徒潜入宫中为非作歹。事发当日,停朝一天,宫内上下人心惶惶,若是四处传扬出去,实在是大失颜面。想起多日前自己亲临练兵场,当场奖励侍卫将士,允常越发觉得心中寒凉,于是铁了心要严惩失职官兵。
可是,听了丘谷回来禀报的情况,允常心中惶惑起来。那范蠡说的确实有理,五丈高的宫墙如何轻易翻越而且安然无恙?如果用了器械,必然会在墙壁上留下痕迹,却为何没有痕迹?然而,墙头的痕迹又是从何而来?再深入想下去,莫非是……?允常心中大为吃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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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买很快前来禀报。
允常:“查证情况如何?可有结果?”
石买:“回大王,案情已经基本查明。”
允常:“哦?说来听听。”
石买:“从现场查证情况来看,歹徒乃乘夜翻墙而入,在两处宫门插刀示威后逃遁,幸好未造成人员伤亡。”
允常:“到底是何人所为,又是为何缘故,可有查证结果?”
石买:“回大王,现场查获两把短刀,并无多少特征,歹徒来源去向毫无线索,怕是难以查找,卑职已责令司空府与侍卫尹继续追查,但愿能够找到嫌犯。”
允常:“如此看来,找到歹徒确非易事。当下之时,依大将军之见,该对侍卫尹失职之责如何追究?”
石买:“事发当夜,由侍卫右尹范蠡带兵当值。王宫重地,竟然任由歹徒来去自如,皆因当值将兵玩忽职守。卑职以为,应当对其严厉追责,严加查办,决不可姑息迁就,大王以为如何?”
允常:“玩忽职守,理当严惩,砍他脑袋也不为过。然而我听说事出蹊跷,五丈高墙之上,歹徒竟然能来去自如,确实匪夷所思。本王以为,案件尚有不明之处,待查到歹徒,查明情况,再作严惩不迟。然而刀插宫门,当值者确有治安不周之责,必须追究。本王决定,将范蠡革去侍卫右尹和下大夫之职,降为士人,俸禄减半,命其在司空府行走听差,大将军以为如何?”
石买:“既然大王考虑如此周详,卑职听凭大王决断。”
允常:“如此,大将军回去处置吧。”
石买:“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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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次,石买对大王处理范蠡的结果倒是挺满意的。他知道,当初没有除掉范蠡已经错失了良机,如今他在大王的心中有了一定位置,除掉他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所以,石买只想把范蠡赶出王宫侍卫营。
别看侍卫营只有三百卫兵,却无疑是越国的核心力量。石买的命运捏在允常的手里,允常的命运却捏在侍卫营的手里,石买决不允许侍卫营被一个不属于自己阵营的外来力量掌控。正因为如此,他谋划了好多天想出一个计策,授意侍卫尹去着手实施,今天,终于把范蠡赶出了侍卫营。只可惜,那帮蠢货实在太蠢,手脚做的太拙劣,被范蠡一眼就看出了漏洞。当然了,石买不怕,大王不会就此揪住不放,范蠡也不敢轻易揭露真相,大家都是聪明人。
范蠡被革职查办后,心情恶劣到极点,倒不是痛惜丢了官职,而是感到极度的憋屈和愤懑。自己一腔热血想为越国建功立业,可是正在施展拳脚的时候,却突然被当头棒喝,此中滋味可想而知。更为窝火的是,明明知道事情的真相,却不能申辩和揭露出来。他知道,如果揭露出来,要么是一场权力争斗的灾难,要么自己会成为刀下之鬼,而这两种结局,都不是自己希望看到的。曾经只知道“一入侯门深似海”,殊不知权力的争斗非但如此惨烈,而且如此卑鄙。
文种得知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同样只有愤怒、惋惜、束手无策,唯一能做的,就是多陪着范蠡聊聊天,喝几杯闷酒。不过,范蠡毕竟是范蠡,这一点打击,不足以对他造成多大的硬伤,反而只能让他更加成熟和坚强。他很快就变得坦然自如了,闲暇时间,还到街市上去游逛了几圈。
文中担心,大王一怒之下会对范蠡严加查,但是范蠡却摇头否定。果然,几日之后,王宫的差役送来了大王的诏令,对范蠡做出削去官职、降为士人、命其司空府听差的处置决定,文中这才松了一口气。
文种叮嘱范蠡道:“老弟此去司空府,定要隐忍藏拙,切不可锋芒不露。大王对你如此处置,实在是用心良苦,意在对你庇护挽留,我们且等待时机,再作打算。”
范蠡道:“老兄放心好了,老弟弟有分寸”,内心深为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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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空府是王朝四大府门之一,掌管越国赋税、钱粮、城池、工建等重大事宜,权责之重,自不待言。只可惜范蠡来此,只是个因罪遭贬、听差行走的小吏罢了,倒也在司空府没有多大反响。
范蠡原来以为,自己可以在司空府做一些差事,也好增加些学识和历练,殊不知根本就没那么简单。司空府的长官把他单独安置在一间闲置多年的办公房里,表面上对他客客气气,实际上根本没有把他当回事,压根就没有给他安排职责的迹象,只是偶尔让他整理和抄录一些无关紧要簿册,大多时候范蠡无所事事。
幸亏府里有一些涉及赋税钱粮、城池工建的条令、制度、地图等书册,范蠡闲来无事便借来翻阅,多日下来,都已烂熟于心了,竟然也是一份不小的收获。
范蠡真的不知道,自己之所以成为一个吃闲饭的人,皆因石买的“功劳”。原来,司空府也是石买的“地盘”,他早已叮嘱大司空,切不可让范蠡插手司空府各种事宜,免得他又闹出什么动静来,弄不好又成为司空府的祸患,自己岂不成了“灭火队长”?
可是,要想让范蠡甘心于这种百无聊赖的生活,要想让他不闹出一些动静,那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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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蠡在司空府里唯一可以结交的人,便是管理簿册、档案、书简的馆尹。范蠡经常去馆尹那里借书看,馆尹见范蠡虽然做过王宫的侍卫长官,却毫无架子,言行端庄,待人真诚,心中颇有好感,一来二去,两人见面谈论的话题多了起来,范蠡渐渐了解了馆尹的情况。这馆尹本是世袭的中大夫,早前在司空府担任路尹,只因秉性耿直,看不惯司空府中大小官员暗中贪腐,又不善阿谀奉迎,十多年以来非但没有升迁,反而被大司空找了个借口,降为下大夫,打发到这里当了个有职无权的馆尹。
两人惺惺相惜,多次在府中值夜期间备酒小酌,相谈甚欢,范蠡从中得知了司空府许多内幕,始知这司空府也在石买掌控之下,而且与大司空互为勾结,贪赃枉法。范蠡心中感慨良多,忽然生出一个念头来。
又一日,范蠡特意邀请馆尹上街小酌,酒至半酣,范蠡道:“馆尹大人,小弟有一事相求,还望大人能够通融。”
馆尹疑惑道:“我一个小小馆尹,无权无势,范蠡大人何出此言?何事需要老兄我效劳,范蠡大人只管说来。”
范蠡:“此时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我想借大人掌管的簿册文书档案一阅,不知可否?”
馆尹惊讶道:“老弟为何要看这些?”
范蠡:“不瞒老兄,我来越国年月不久,对越国情况不甚明了。如今既然身为越国人,理应了解些越国的地理、人口、赋税、城池等情况。然而出行不便,无从所知,所以想通过老兄手中的文书了解个大概。”
馆尹为难道:“老弟所言,本来不该违背。只是……,这文书档案,事关机密,若是让他人知道,那大司空定然会拿我开罪,如何是好?”
范蠡:“老兄放心,待我借阅之时,你将文书卷进无关紧要的书册之中,我暗自带回家中翻阅,定然不会让他人察觉。”
馆尹忧虑道:“老弟所言,似乎可行。只是……,老弟千万要小心为好,否则会害苦了我。”
范蠡:“老兄诚心帮我,我怎可害了老兄,我定要万般提防,万无一失。退一步讲,就算真被察觉,老弟只管推说是范蠡故意偷窃,全有我来担当!”
馆尹:“老弟言辞恳切,甚为感人。既然如此,老兄我如何能不答应?老弟需要什么,随时来取吧,不要遗失就行。”
范蠡:“多谢老兄!”
自此以后,范蠡几乎每日带一些文书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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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天,适逢官府公假,文种和范蠡难得清闲,请文夫人备了些酒菜,两人小酌一会,对弈起来。突然有一位王宫差官前来下诏,要范蠡进宫面见大王,两人不明缘由,心中大惊。文种忙问差官:“请问大人,大王召见,到底为了何事?”
差官道:“丘谷大人没有交代,在下也不甚明了。”
文种面色忧虑,范蠡却突然笑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依我看来,今日大王召见并非坏事。老兄不要担忧,我去去就来。”文种还是面带疑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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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蠡见过允常,行了大礼。
允常:“卜卦之人,你可知道,本王为何命你前来?”
范蠡:“卑职不知为何,大王又在笑话卑职了。”
允常:“哈哈哈,起来就坐吧。本王要你前来,只是想问几句话,你可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范蠡:“大王请问。”
允常做了个手势,屏退了身边的差役奴仆,开口道:“前次刀插宫门事件,至今令本王心有余悸。王宫重地,竟然发生此等大事,至今也没查出个结果,实在蹊跷。当时情形如何,你对此有何见解,还望如实说来。”
范蠡:“大王,石买大将军已经审理过此案,想必已经禀告大王了。大王没有砍了卑职的脑袋,已经卑职的福分,卑职还敢有何见解?望大王宽恕!”
允常:“难道果真你值守不严,让歹徒翻墙而入吗?难道你心中果真没有怨言吗?本王看你是言不由衷,欺瞒本王!”
范蠡:“大王圣明!只是卑职心中确实有所顾忌。”
允常:“有何顾忌?”
范蠡:“卑职怕大王动怒,扩大了事端。”
允常:“时过境迁,本王怒气已消,如今只是想了解真相,你且只管说来。”
范蠡:“能够飞越五丈宫墙的高手,怕是大王也未曾见闻;若使用云梯、绳索等物,必然会在墙面留有痕迹,然而事实并非如此。因此卑职以为,翻墙而入之说,纯属无理。”
允常:“难道不会是从宫门而入吗?”
范蠡:“宫门看守甚严,一旦入夜,必定上锁,且有数人看管,歹徒如何进入?就算歹徒在锁门之前混入,得手之后,又是如何脱逃?因此,宫门进入之说,也无道理。”
允常思虑片刻:“以此看来,此事竟然是内贼所为?”
范蠡:“大王圣明!”
允常:“依你看来,此内贼为何如此?难道是威胁本王吗?”
范蠡:“卑职倒不这样想。卑职以为,贼人所指,另有其人。”
允常:“谁?”
范蠡:“大王想想,事发之后,谁人最受牵连,想必大王已经心明肚知。”
允常:“难道此贼是冲你来的吗?那又是为何?莫非你得罪了何人?”
范蠡:“卑职的确得罪人了。卑职一心想在大王的侍卫营里有所作为,可是有些人不愿看到这个结果,一心要把卑职赶出来。”
允常:“难道是侍卫尹所为?”
范蠡:“大王圣明!然而仅凭侍卫尹一人,怕也没有这个胆子,难道他不怕事情败露后掉了脑袋吗?卑职大胆揣测,有人在为他撑腰!”
允常:“你是说……石买吗?”
范蠡:“卑职不敢说,还望大王恕罪!”
允常:“既然如此,当初你为何不据理力争,而是甘愿受罚呢?”
范蠡:“卑职已经说过了,卑职怕大王在一怒之下严加追究,造成后果。”
允常:“范蠡啊,难得你如此聪明,又是如此忠诚,本王委屈你了。”
范蠡:“大王,事已至此,卑职有句话想对大王说。”
允常:“说!”
范蠡:“大王该换个侍卫尹了!”
允常:“本王正有此意,本王的老命不能再交给这帮逆贼了!”
范蠡:“大王保重!”
允常:“今日与你一席话,本王心中的石头落地了。你暂且回去,本王自有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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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蠡出宫,也感到浑身轻松。他曾经预感到允常会找他问话,今日果然如此。
此后不久,宫中传出消息,大王在出宫巡视之际,发现有个侍卫兵靠在城墙上打盹,便立刻召见侍卫尹前来问责,谁知那侍卫尹慌慌张张跑来,浑身酒气。大王一怒之下,将那侍卫尹撤职查办,新任命的侍卫尹正是上次会稽山狩猎时夺得亚军的诸暨郢,一位颇有武功和作为的年轻将领。
事情传得有鼻子有眼,几乎所有人认为这就是真相。其实,到底是怎么回事,只有允常和范蠡心明肚知,或者,石买也能够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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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蠡仍然回到司空府做他的闲差,然而自从和馆尹那次酒后深谈之后,当班期间他不再是无所事事。倒也没有做什么重要的事情,而是大多时候伏案酣睡,几案上胡乱的摊放着无关紧要书册。司空府的很多人看在眼里,心中便想,怪不得他被贬了官职,原来是这样一个浑浑噩噩人,大家越发的不把他放在心上。
殊不知,范蠡每天熬夜,做一件在他看来很重要的事情。他每天带着司空府的文书档案回家,秉烛夜读,彻夜不休,着了迷一般。多日阅读下来,他的眼前打开了另一扇大门,那里面又是另一番触目惊心的景象。在这里,他看到了社会的不公、权利的邪恶、民生的艰难、贵族士大夫的奢靡。
数百万井的田地,多一半掌握在几千个贵族士大夫的手中,他们竟然只承担一部分兵赋,不用缴纳亩税,而为他们辛苦劳作创造财富的人,是那十多万一无所有的奴隶;六、七十万的平民,只拥有少量的土地,却既要承担沉重的亩税,又要承担一部分兵赋。
平民交纳的税收,加上官府的盐、铁、粮食的专卖收入,再加上工商业税收,那是一个惊人庞大的数目,全被用作王朝上下的礼仪祭祀、官府修建、官员俸禄、迎来送往的开支,更有很大一部分,进入了士大夫个人的金库和粮仓,为他们锦上添花。
与此同时,边防的军队却常常告急,粮草不足、兵饷亏欠、兵器短缺、铠甲陈旧、工事难修,导致国家的军力难以大幅度提升。两年多时间以来,范蠡对此已多有耳闻和体会。
越国的大王不知道这些吗?王朝大夫们不知道这些吗?为什么没有人出来改变这一切?不,他们知道,只是他们已经习以为常了,在他们看来,这一切自古已然,是合理合法理所当然的。可是,如果不改变这个局面,在天下纷争、诸侯争霸的今天,越国迟早会走向困境和灭亡,他们还没有醒悟过来!
不能这样,不能任此发展下去。我范蠡既然身为越国的官吏,就该为越国的前程着想,就该有所作为!一次次深夜苦读,一次次苦思冥想,一次次感慨万千,范蠡的脑海里渐渐清晰起来。终于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他抛开所有的顾虑,伏案奋笔疾书,不到一个时辰,写就了一份沉重的谏册,准备呈交给大王。
可是,如今自己只是个司空府听差的小吏,如若不是大王召见,如何能见到大王?唐突求见,非但有失礼数,而且传开来就是笑话。他想到了请文种转交,可是那也不合适,一来他不能让文种跟着自己冒这个风险,二来他还有话要对大王说。思来想去,范蠡决定采取一个折中的办法,请文种向大王禀明自己求见的意图,等大王亲自召见。(本章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