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春大婚在十月,十里红妆从宫中出嫁,太后、皇后、吴贵妃、齐淑妃、荣妃等人皆有添妆,各家亲王郡王府亦减等上礼。
惜春是贾家人,自小在荣国府长大,如今贾赦贾政二房亦是惜春最近的亲人,偏生两房都在守孝不能出席这样大喜的日子,最后却是贾琏夫妻与湘云去了一趟。史家虽败,但两位侯爷判的事流放,生活艰难,命却还在。贾琏夫妻守的乃是贾母的孝,作为承重孙只守一年,已在八月份出孝。贾琏已向吏部上了折子,若是旁人想等着丁忧结束重新派官,只怕等个几年都有,但徒晏觉得贾琏此人可用,且又经过贾家大败,为官上会更谨慎,贾琏现今的好处甚至强过寒门出生的人。徒晏让贾琏安静等消息,已到年底,每年政绩考评、官员述职调任,正是出缺的好时机。
三朝回门,宫中考虑到贾家正值孝中,便将恩典做到底,许惜春回太后的慈安宫。宫中发嫁、又回门在宫里,这份殊荣将一干正经郡主们都压倒,便是皇宫里的公主们也未必有这份隆恩呢。
惜春自己心里明白,虽说她因和亲于朝廷有功,但若非皇后看在林青筠的面上,她再有功也得不到这等恩典。
回门这日,林青筠带着黛玉去了宫里,在慈安宫里见了惜春就打趣。惜春先时还强做镇定,后来到底禁不住,羞红了脸。
惜春在亲事定后与范游通过书信,合过画作,但一直没有见过,直至新婚之夜二人才头一回见彼此容貌。说来或许旁人会惊诧,他们见了面竟是讨论起不久前的画儿,后说起离开京城后先去哪一处,直到外头丫鬟们觉得不对暗暗催促,二人方安寝。最初范游只是见惜春紧张,故意说些熟悉的话题缓和气氛,谁知说着说着就偏了。
林青筠与黛玉对视一眼,知道惜春夫妻两个好,她们就没什么可操心了。
转眼便到了新的一年。
春暖花开,正适合踏春赏花,今儿黛玉设宴,明儿青筠请赏花,后儿又有庄诗雨做东,姊妹们轮流请惜春小聚,乃因三月底惜春便要随范游出京,下次回来不知在什么时候了。惜春虽然也舍不得姊妹们,但更向往去外面走走,因此自开春便开始收拾东西,每常说起都显得很兴奋。
黛玉羡慕不已,私下里林青筠直抱怨:“你们一个个的都能出去,也不知我何时才能得机会。”
林青筠兴致也不大高,却是另一件事:“倒是忘了和你说,王爷刚得的消息,皇上有意将你们大爷外调。虽尚未作准,但八九不离,现今惜春走了,你再一走,我就没人说话了。”
“姐姐有两个哥儿呢,还嫌不热闹?”黛玉想到家里两个小魔王又是头疼又是笑,到底还是庄黎的事更挂心,黛玉追问道:“姐姐可知我们大爷会被调到哪儿?”
林青筠摇头。
徒晏也不过顺嘴一说,朝廷调令还没下来,只是皇上的意思,因此更多详情却是不知道了。庄黎确实有才,但“梅花香自苦寒来,宝剑锋从磨砺出”,不多历练,庄黎便有再大的潜能也挖掘不出。
黛玉道:“我猜着他这两年会离京,他与我说了的,只呆在京中没趣儿,倒是到任上去做些实事的好。爹爹每常与我说,明景有大志向,有大才,不要拘着他。我何尝要拘着他呢,他为官为百姓造福,为家族庇护,为我们母子,我很高兴他的一腔抱负能施展出来。爹爹又说,大老爷的官位只怕会止步三品,他虽做到从一品,但年纪大了,精力不济,况明景是林家女婿,若要皇帝重用明景,他便不好再居要职。我早想让爹爹辞官清闲几年,好好儿保养保养,以往他总拿言语搪塞,现今说到明景,却是说最多五年便辞官。这未尝不是为明景之故,倒让我愧疚,爹爹这辈子为我操心太多,偏生我不能常在跟前孝顺。”
“妹妹何苦想那么多,你们家麟哥儿不是常陪着义父么?上次我回去,义父还夸麟哥儿聪敏早慧,说麟哥儿不到两岁都会念诗了。”
黛玉听得直笑:“哪里那样聪敏,好些字都吐不清呢,倒是记性好,东西教个一两遍都能记得,好些东西他叫不出来,却指的出来。他和麒哥儿两个常常你一言我一语,煞有介事的模样,我们这些大人都听不懂在说些什么。”
“初阳和睿哥儿也是一样,睿哥儿才多大,初阳却是常念叨弟弟,又比又划,每日早起必要先去看看睿哥儿,睡觉前还要再看一回,不然都不肯睡。”
黛玉又道:“四妹妹已定下十八启程,这一去不知哪年才回来。”
“我正要和妹妹说这个事儿,饯行宴我来办,我正有个好地方。”
“什么地方?”
“现在不告诉你,我得保留个惊喜。”林青筠本就打算今年开春将会所开张,只是在想会所名字时总觉得都不好,最后还是徒晏拍板选定了一个。现今惜春要离京,在那儿半个饯行宴,也算一举两得了。
林青筠揽下了这件事,立刻吩咐人去会所打点,准备开张事宜。有亲自写了帖子,邀请几位亲王妃郡王妃、公主郡主们,几家交好的小姐夫人等,贾府那边只给了史湘云帖子,探春尚在守孝。另外,她专门将王熙凤请了来。
王熙凤接了信儿,依约来到长泰街。
这条大街很宽敞,整条露面铺着青石板子,与当初的宁荣街差不多长。街面的左侧是一人来高的青砖高墙,高墙之上用青砖砌出半尺深的槽,里头培土种满了仙人掌,开花时既可观赏,平时亦能作为防御。王熙凤注意到,右侧的街面店铺林立,不少有名儿的大商家都在这儿另设了分铺,颇有几家她常光顾的铺子,竟不知这儿也有他们家的店。左侧相较而言很“干净”,只有一个院门儿,左右各设有角门儿,马车便停在正门前。
此时从门里出来四个力壮的仆妇,收拾的干净爽利,接了车直接拉入大门。王熙凤这才注意到,这大门没设门槛儿,此时大门一开,车就直接进去了,但她带来的车夫和随车的旺儿几个却被请到了角门儿去,只有丫头婆子跟了进来。
大门正对的是一面镂空雕花大影壁,透过镂空砖石看到的都是绿色。马车进了大门左转,停了下来,仆妇在外请道:“王宜人请下车。”
如今贾琏已起复,调到了工部任正五品郎中。
外人一见贾家都已败了,贾琏却能在出孝后立刻谋到职位,便知朝中有人。不少人都猜测是林如海暗中帮忙,到底贾家是林家姻亲,林家又无子,除了帮衬女婿,难免帮下岳家侄儿。林如海在贾琏当初调回京时以为真是贾赦出力,这会儿却是看出来了,贾琏是另投了人。林如海到底浸淫官场多年,仔细一分析贾琏行止,便将徒晏猜了出来。
王熙凤这会儿正一头雾水。
下车一看,此地离大门处不远,却地方宽敞,足够两辆马车并排停放,旁边设有下人房,似专门侯在这儿迎往来之人的。她一下来,仆妇们便将车拉起,从前头的另一个门穿过去。她一问,方知那边的院子乃是停放车马之处,她带来的车夫等人也都安置在那里。
大影壁后头栽花种草,一条彩石路延伸向前,分为几条不同的小道儿通往不同的方向。一面走一面又能欣赏景致,刚过一道门,仆妇便停住,另有两个模样清秀笑容明丽的侍女迎上来,二人装束一致,简单的绿衫罗裙,年纪在十四五岁,边走边介绍院中景色以及房屋院落。
王熙凤本就瞧着有趣稀罕,又听着介绍,方知这地方真大,各色名目用途的院落有多,不仅四季花草树木皆布置妥当,且大小厨房、糕点房、书馆儿、茶室、棋室、戏台等等,但凡能想到的消遣几乎都有。王熙凤也喜欢热闹,听了这些恨不能一一都瞧了,即便如此她这会儿也没猜到林青筠请她过来的原因。
穿花过柳,又在荷塘边小小的渡口登上一只小船,船娘将长杆一点,小船离岸,悠悠只往池中一座小岛而去。说是岛,不过是一块露出水面的小土堆,种了满满的桃树,如今桃花缤纷绚烂,映衬着几间房舍,简直仙境一般。据说这座荷花池蜿蜒贯穿了大半园子,在视线被挡处,还有两处类似的小岛,只是妆点的花草与建造的房屋不一样。
登上小岛,终于见到了约她来的人。
林青筠正坐在桃树底下的根雕桌椅上,桌上备好了香茶,见了王熙凤便请其落座,笑问道:“如何?”
王熙凤听到有人吹笛,循声看了半天终于瞧见在一片桃花林里立着个女子,笛声悠悠的飘荡过来,卷带着几片落英,便是王熙凤不懂诗词雅韵,这一刻也是感慨的说不出话来。见她问,王熙凤拍拍自己的脸夸张叹道:“不瞒王妃,自从进了这园子就一直以为是做梦呢。真后悔当年没好生读两本书,若我会作诗,这会儿做的诗都能结集刊印了。这是王妃建的地方?”
林青筠点头:“我想托你管这园子,你可愿意?”
王熙凤一愣,忽而想起旧年她说的事儿来,一时似懂非懂:“王妃这话什么意思?我都糊涂了。”
“我这园子是用来做生意的,不进男客,只招待女客。我这身份到底不方便亲自来管理,你身份合适,能力更是没得说,所以我才想聘你。若你愿意,每年园子的利润给你一成,如何?”
王熙凤何等精明,虽在最初听到所得利润时很激动,但再一想便知更大好处不在这里。若这园子是专门招待女客,凭着园子的出色,以及林青筠亲王妃的身份,客源一点儿不愁,皆是她所能接触到的人不仅包括三品以上大员家眷,甚至包括皇家女眷等人,只要做的好,这就是令人眼红的人脉。
“王妃这样信任我,我也不说那虚话,这会子但是听着就觉激动,恨不能立刻施展手脚大干一场呢。”此时再去想府里头那点儿管家的权利,实在不值一提,便是宝钗当初管着家中生意又如何?到底名不正言不顺,遇大事仍要与母亲哥哥商议,毕竟姑娘家将来要嫁人,产业都是薛蟠的。现今她却是有了正经机会自己做番事业,没道理还要把千载难逢的机会往外推,那就是傻子了。
林青筠笑道:“我定了十六日开张,你有半个月的时间筹备,另外,四妹妹的饯行宴安排在这座桃花岛,也交给你了。”
饶是王熙凤再自认精明能干,这会儿听了这话也愣住了:“这、这也太突然了。”
没有丝毫准备就上任,办理四妹妹的饯行宴倒罢了,不麻烦,可开业时来捧场的定然多,且各个身份都在她之上,万一招待不周……
林青筠扑哧一笑:“琏二奶奶放心,我哪里会什么都不准备就推你上任。帖子我已送出去了,请了几家郡王妃亲王妃、几位公主郡主、交好的几位夫人小姐,便是她们各自带了交好的来,总数也超不过三十。到时候先领她们逛逛,宴席摆在凝翠堂,备些歌舞小戏,各人爱什么就去玩什么,这些人我都会介绍给你。最初你定然手生,我身边的郑江二嬷嬷是皇后宫里出来的,届时她们轮月跟着你,一来给你镇场,再者,对各家夫人小姐有什么拿不准,可以请问她们。”
王熙凤闻言松了口气,又踌躇满志。
“对了,我为你安排了一处院子,若愿意你可以歇在这儿,带你们家巧姐儿和葵哥儿来都行,平常轮值的时候嬷嬷也会住在这儿。另外,未免往后纠葛麻烦,这是一份文书,签字生效,算是你的聘用书。园子的帐每月一查,年底汇总。其他有什么事儿,你拿不准,嬷嬷也拿不准,可以去找我。”林青筠将各项事项都说明白。
王熙凤认真听了,脑子里已经开始谋划。
回到府里,王熙凤便把府中琐事交给了平儿,让她拿不准的再来问。又把自己领的差事告诉了贾琏。
贾琏见她双眼晶亮,喜气盈腮,嘴里说个不住,不禁十分纳罕。两人自小认识,还没见过她这样激动欣喜的模样,简直是要大干一场似的。想着不由得笑,她早知凤姐是个要强的,才干不输男儿,以往只在府里这一亩三分地儿折腾,这下子可算得了机会,怨不得这样兴奋。
贾琏听她一说做的什么事儿,便知其中好处,自然也不拦着她。
转眼到了十六这日,京中数得上名姓儿的人家都有马车出来,无一例外驶向长泰街。长泰街并不是正大街,以往较为清冷,今儿却十分热闹,好些人头一回发现长泰街变了模样,已然是商铺林立,贵人如云。
关于在会所附近建立商铺的想法,乃是林青筠某天临时想起来,就那么一提,徒晏却是记下了。当然,徒晏并没有去买下整条街,而是将此事当做闲谈说给皇帝,皇帝立刻领会其意,自己出私库将右侧街面都买下来,一部分囤积高价售出,做出幕后乃正经商人的假象,剩下几家却是皇帝命人开设的铺子。这些铺子倒不为赚钱,而是收集信息。
在林青筠的构想里,这里将不仅是贵妇们聚集之所,小家碧玉寒门之妇已有可入的门槛,将来更有各国外来商妇。
因“会所”这个词不大合时宜,徒晏直接将名字定为长泰园。
黛玉早在接到帖子时就心痒的不行,却始终问不出什么,只能苦苦等到这一日。因王熙凤为筹备今日之事十分繁忙,两天前就住在园子里,所以这日她先派车去接了湘云,然后与府里的两位太太及二房的妯娌一起前去。
长泰园门前可谓车水马龙,不少人聚在街边或对面茶楼酒馆儿内看热闹,园子的护院们走出来了,又维持秩序,又指引着各家夫人小姐们的马车稳中有序的进入。
黛玉一行人进了园子,就如同王熙凤但是一样惊叹。
一旦入园,每位女客都会有专门的侍女负责招待,众人先往凝翠堂去。堂中内外布置了许多长桌,摆着各色糕点、茶酒等物,随客人们自取。林青筠今儿自然要出席,正领着王熙凤介绍给各家来客。王熙凤是个八面玲珑的人物,加之嬷嬷对其事先的培训,各家有什么喜好性情都知晓一二,说起话来格外讨喜。兼之今儿开张大喜,又要给亲王妃颜面,所以气氛极佳。
王熙凤已对流程很熟悉,将几位身份贵重的夫人小姐分别安排到不同的歇息之处。
林青筠看到了黛玉,却因几位郡王妃到了,脱不得身,只能让相思去招待。黛玉知道她忙,先陪了太太们一程,随后才去桃花小岛上见各家姊妹。
湘云天性爱热闹,一路眼睛都不够使似的,这会儿终于离了人群,湘云惊叹道:“这地方可真了不得,竟比大观园还要壮观,我一看就爱的很,真想一辈子住着。”
“云妹妹想住一辈子也不是难事,像凤姐姐那样,这园子可不就能住一辈子。”黛玉十分钦佩王熙凤的能力魄力,她虽能管家,却对这类迎来送往的应酬不感兴趣。
史湘云爱热闹,却不见得喜欢各方应酬,况且她也没那副好嘴和玲珑心,听了黛玉之言叹口气:“我哪有凤姐姐的本事。”
两人来到池塘边坐船,湘云神色恍惚:“倒像似回到了大观园。以前园子里也有荷塘,有船,那年贾家来了个刘姥姥,正遇着老太太高兴,便将人留下来逛园子。咱们也坐了船,凤姐姐还想自己亲自划呢,林姐姐还念了李义山的诗,因着那诗,二哥哥没让人拔那残荷……”
黛玉也一并沉默,直至登岸时才说:“云妹妹,那些事情都过去了,人总要往前的。宝玉都和以往不同了,还有什么不能变。”
湘云听了这话忍不住哭起来。
“云妹妹?”黛玉一惊,忙劝慰她。
湘云止住眼泪,站在水边的桃树底下低声说道:“林姐姐,我该怎么办?卫家在正月便出了孝,可却始终不提亲事,我已不指望卫家娶我,可、可他什么话都没说便离了京,我怎么办?”
黛玉难掩惊色:“你说卫公子离开京城?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半个月前,还是翠缕无意间遇到以往认得的一个丫头,那丫头的主角就和卫家在一条街,看见卫家收拾东西,卫家只留了几个看房门的老人儿,再没别人了。那丫头好打听,从卫家留下的人嘴里听说卫公子不打算再住京城,起码几年都不会回来了。”湘云说着没忍住又哭起来。
“云妹妹……”黛玉跟着掉眼泪,又恨恨的骂那卫若兰,这不是存心想拖湘云一辈子么?
“林姐姐,我和三姐姐的命怎么就这样苦?我算是一辈子耗在卫家了,三姐姐受了南安王府的牵连,只怕将来也难……”湘云是个侠义热心人,哪怕自己到了这地步,或许会嫉妒黛玉等人的好命,却也会因探春而伤心。
黛玉何尝见过湘云这般伤心绝望,心里头沉甸甸的喘不上气,猛地问她:“云妹妹,我问你,若卫家要与你解除婚约,你可愿意?”
湘云咬牙道:“若卫家肯,那是我的造化!他们都嫌我命硬,什么不好了都是我克的,既然如此我就离他们远远儿的,宁愿一辈子不嫁。”
黛玉心里暗暗起了决心,但并没和湘云说,只替她擦了眼泪:“好妹妹,别为这等人伤心难过了,不值得。咱们过去吧,四妹妹她们该等急了。”
湘云点头,脸上撑起笑:“是呢,四妹妹这回一走,不知哪年才回来。”说着有些伤感,忙止不住了,又道:“一会儿定要好好儿灌四妹妹喝两杯酒,这样没情义,抛下咱们自己去潇洒。”
黛玉知她心里抑闷,便没劝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