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怕吗?”这是俞乔问谢昀。
她可是这么背着谢昀直接往荆王亲军的驻扎大营走去,这举动带来的风险,几乎和自投罗网没什么区别了。
“怕……”谢昀的低语落在俞乔耳畔,不可否认,他方才是有那么一丝丝的担忧,却不是因为这,而是怕俞乔放他独自在乱葬坑边。
人和人之间的依赖都是相互的,不仅仅是俞乔有些依赖他,他也……不,他尤其是如此。
相比俞乔需要他,他更需要俞乔一些,事实就是如此,没有俞乔,他或许早就死了,或许活着,却还不如死了。
谢昀的坦诚出乎俞乔的意料,毕竟他一个大男人,一般来说,是不愿意在一个比他小那么多的少年面前示弱的。
“我们不会死的,”
俞乔的声音很轻,却又很重,这是一种信念,也是她对谢昀的承诺。
她这么带上了谢昀,不是让他陪她死的,而是她相信,他们不会死。
从乱葬坑到营地闸口的距离,不算长,也不算短,但一步一步靠近,俞乔的变化也越来越明显,她身上的气息从一个平凡朴实的少年,变成了一个麻木沉默的老男人。
俞乔带着谢昀抵达的时候,营地的闸口两队巡逻兵,正在交接。
俞乔背着谢昀,腰间还系着滴血的麻袋,满身血腥味,远远就能闻得到。
“他是怎么回事?”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操着十分别扭的官话,皱眉看着俞乔和谢昀。
俞乔远远站住,抬步走进,又恍然停住,“嘿……二牛这个木头棒槌,走个路都能把自己摔晕,要不是怕他老娘哭瞎在俺家门前……真想将丢他在死人堆里睡上一夜。”
“死沉,死沉的,俺家猪都比他轻……兄弟……找两人帮俺……”
“走走走……谁有功夫抬他,”那男人嫌恶地退后一步,长夜漫漫,他们这一队可是要守到天明,有力气也没道理这么白帮忙,而且谢昀的高大一目了然,不愧是叫二牛的。
俞乔沉默了片刻,认命般地叹气,抬步就继续走入营地,他们身上的腥臭,让这队巡逻兵都自觉退后几步。
“啧……真是造孽,死了这么多人……”
“小七,自己想死别搭着我们,你在说什么,自己知道吗?”
“是是是……”
俞乔没有理会身后的对话,步履沉着坚定,他背着谢昀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闸口前。
“继续闭眼,”俞乔的声音低低传入谢昀的耳中,像是看到他颤动了的眼睫一般。
“哼……”谢昀鼻息哼哼,却也还是听话没睁眼,没动弹。
木头棒槌?死沉?猪……虽然知道俞乔只是说给那些人听,他还是有点不爽啊!
还有这接地气的土话,俞乔究竟是怎么张口就来的?
俞乔忍住翻白眼的冲动,这谢昀老是在莫名其妙的地方纠结。
走入营地,里面巡逻的士兵就更多,十步之内,他们必然是要看到一队将士。眼下正是换岗的时候,遇到的士兵就更多了,但也正因为这种情况,没太多人注意到背着谢昀的俞乔。
“哪儿去……”
“带他去医帐给军大夫看看,娘的,因为他,老子别说馒头,估计汤水都喝不上一口了。”
说这话时,俞乔肚子适时传来一阵叫唤,那问话的人,看他就只剩同情了。
“走错路了,医帐在那边,门口挂红布旁边的那个就是,嘿嘿……”
“嘿嘿……”俞乔也随他低笑。
红布……红帐子,明白过来怎么回事,俞乔的脸又黑了几分。
荆王亲军这临时搭建的驻扎地,自不可能是随时带着军妓,那最有可能就是,临时弄出来的。
五国分立时间并不算太久,对黎民百姓而言,他们对各自五国的归属,依旧比不上曾经大一统数百年时间的大齐王朝,地域国别的意识也不算太强。
再加上前朝至今,氏族林立,大族小族,嫡枝庶枝,综错复杂,比起五国,个人看重更多还是各自的氏族。
赵国被灭,赵国旧民多是各地奔逃,躲避战乱。
在他们看来,战争只是五国皇族之间的博弈,他们黎民百姓,就只能驱祸避乱,等最后的霸主,再一统这山河,到时候哪里还有什么赵国人,楚国人,魏国人……本就是一国。
但眼下,荆王亲军的做法,无一不在挑战俞乔的底线,赵国人的底线!
他们将屠刀对上的是毫无反抗之力的赵国流民,那红帐子里被欺辱的无疑也是流民里的妇人。
“谢时,身败名裂不久矣。”
杀气四溢,谢昀还是第一次感觉到俞乔这般的情绪外露,不过,他也认同她的话。
正如俞乔所说,谢时……他的结局从他这般作为的时候,就已经注定了。
天下没有不露风的墙,这里的事情泄露出去,不仅赵国人不会放过他,为堵天下悠悠之口,楚皇也饶不了他。
医帐里躺了数十人,但军医却不知道去哪儿了。
俞乔找了一个还算干净的床铺,将谢昀放了下来。
那军医不在,正好!
俞乔找到放伤药草药的地方,没有犹豫,就取走了数样,捣在一起,给谢昀换药。
“手法很熟练啊!”略有些老态的声音,从俞乔身后传来。
俞乔最快速度将谢昀的脚包好,一转身就给那老者,鞠了一躬。
“军医大人见谅,俺爹是村里的行脚大夫,俺看多了就记住了。俺也就会这一手了。嘿……”说着,俞乔摸了摸头。
“你叫什么?”
那老者看不清俞乔正好隐于他阴影中的神色,但对他这憨憨的声音,憨憨的动作,倒有了几分好感。
“小人王路,他和俺同村,也姓王,叫二牛。”
“有这一手,倒也难得,明儿去到前帐李悦那儿说一声,到这医帐来给我帮忙。”
“啊,真……真真的吗?谢谢大人,谢谢大人……”说着,俞乔对他又是一鞠,喜形于色。
那军医对俞乔的反应还算满意,看谢昀的脚被处理得不错,人也昏睡着,就以为是寻常腿伤,不再多看,走了一圈儿,摸摸胡子就又离开医帐,回他睡觉休息的帐子去了。
有了那军医的话,俞乔就更不知道什么是客气了,她也不等明天,直接用一味能食用的山药,让一个巡逻士兵,帮他到前帐传话,就这么留在了医帐里,彻底避开目前可能识破他们身份的人。
有俞乔随机应变,掩饰到位,也有他们运气还算不错的原因,但运气终究是运气,俞乔早就做好随时被揭穿的准备。
他们在营地停留的时间越长,揭穿的风险就越大。
俞乔又抓了好些药,到大帐后面给谢昀熬煮。
“喝了。”
天已经完全摸黑,医帐里只有靠近帐门的地方,点了两盏油灯。
俞乔话落,谢昀这才睁开了眼睛。
谢昀看不大清楚俞乔脸上的神色,但也没太大在意。
“苦……”只凑近闻了闻,谢昀的眉头就皱起来,但俞乔却已经将碗凑到了谢昀唇边,他就也只能皱着眉头,喝下去了。
“良药苦口,”俞乔塞给谢昀两个馒头,一个煮鸡蛋,“吃吧。”
王路和王二牛身上有些财物,全被俞乔换了吃食。
谢昀也实在是饿得狠了,咬着馒头,大口大口就吃了起来,“你呢。”
“吃了,”俞乔说着,席地而坐,依旧挺直的脊背,却有一种莫名的僵硬。
“查到什么了?”谢昀有些疑惑地看着俞乔,能让她反应变得这么奇怪,自是她又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了。
“他们……在找我……”
“哦……哦?”谢昀愣住,连带着肚子也忘了饿的感觉,将鸡蛋塞到怀里,他的拳头悄然握紧。他们要找的少年,居然真的是俞乔……这是怎么一回事儿!
杀了那么多人,都是因为在找她!
“不会是因为孟濑,”一个孟濑还不至于让荆六王出动这么多的亲军来寻她,甚至封锁整个篙草原,宁错杀,不放过!
事情突然就变得这么扑朔迷离起来,俞乔怎么都想不明白,她会有值得谢时对付她的地方,“是他……不,还不至于。”
虎毒不食子,齐恪成对她还不至于狠到这种地步。嘉荣长公主?也不可能,齐恪成将俞氏在楚国的一切都断得干干净净,他不会让嘉荣长公主知道她和她阿娘的存在的。
谢昀也沉默着,他上辈子知道俞乔,那也是俞乔抵达楚京,一系列作为,初成威名之后,那时的俞乔已经有十六岁。
但那样的她还不至于让“他”太多关注,她真正扬名天下,是乾和四十年,楚皇御驾亲征西晋,她毅然弃笔从戎,以不可思议的军功,急速崛起,成就“鬼狐”之名。
楚皇对她的信任,在有些时候,甚至超过了对他们这些皇子。
至于此前,她如何出现在楚国京都,没人知道。
眼下,她被人追杀,是这辈子才有,还是两辈子都如此,他自也无法确定。
但可以确定的一点,俞乔的处境,很不好。这一路会遇到的艰辛,出乎意料。
谢昀的手不知何时落在俞乔的肩膀上,“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吧。”
即便是为了还俞乔两个人情,他也该真正振作起来,他的人,还容不得其他人欺负!
“嗯,”俞乔转头,对着谢昀轻轻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