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马车渐渐接近柳州,车窗外的景致也日益柔和多姿,见惯了北方的广厦,我不由得被江南雅致的园林吸引,路途中偶遇一处小院,雅致简单不说,没想到其中竟然种有两株北地丹枫,当即便花三百两白银将其买下,更是更换匾额,上书枫林晚,心中暗暗希望江南的这个枫林晚,只留给我快乐的回忆。因为怕暴露行踪,平日里我只守在小小的院落,读书习作,虽说并未见追捕我的檄文,但谨慎些总归是好。只有偶尔外出去钱庄兑换银两,才会知道一星半点来自王城的消息。
当我得知云皇对外宣称,收养了民间一个秀丽乖巧的女孩,册封其为沅祺公主,并赐婚宁氏若枫时,我笑出了眼泪。云筝公主,换了沅祺为名,依旧是皇帝的掌珠,数载勇敢的追逐,如今终于得偿所愿,嫁入宁家。而丽坤太妃,于公主大婚过后,自请出家。
“情丝融润胭脂酒,钟山剑雨无止休,洛神无意君王宠,瑶台醉卧忘离愁。”公主大婚那日,我灌着云国最烈的浓酒烟霞烈,坐在红枫树下,将若枫当年做的小诗抄了数百余张,先前还能写出簪花小楷,写到最后,都变成狂草。情种洛瑶,那是若枫数年前的心境,而今他成了东床驸马,洛瑶在他心中,将被置于何地?我一笔一笔地写着,力透纸背,仿佛那柔柔的毛笔是刻刀,而软软的宣纸是若枫的心,仿佛我落下的笔墨够多够浓,便能把自己永远刻在他的心里。可那字迹一点点被咸涩的泪水浸湿模糊,昭示了我终究会从若枫的生命里淡去。
当我从一堆宣纸和落叶中醒来,已是第二日的午后,我已经不愿去管会不会暴露身份,踉踉跄跄地推开院门,想再买几坛烟霞烈,却发觉街上挂满白练,行人面上俱是愁云惨淡。发生了什么事?云国公主大婚,照理不该普天同庆么,这漫天的白幡,难道是有谁在替我祭奠我死去的爱情?
“镇北王薨了,可真是天妒英才啊。。。”“是啊,王爷回王都,一为给小世子送治病的灵药,二为参加公主婚礼,哪知道被夏国奸细在酒中下毒,夏国人这下可高兴了,不知道皇上会派何人接替王爷,镇守漠北。”“萧王爷离世,萧后受不得打击,哀伤身故,皇上与皇后伉俪情深二十余年,哪里禁得起这个,当下就吐了一口浓血昏死过去,听说至今未醒,哪还顾得上漠北战局。”听到街上群众你一言我一语的流言,我才知道自己昏睡的这两天,发生了这样的大事。萧王爷那样惊才绝艳的人物,在春秋鼎盛的年纪被人暗害,真是世事无常,连普通百姓都万分惋惜,那么与他父子情深的萧宇恒,此时该不知怎样的伤心欲绝。镇北王与萧后同时薨逝,举国同悲,漠北三十万大军军权旁落,若是夏国趁虚而入,掌控漠北,那大云腹地,就等于失去了屏障,只能任由夏军鱼肉,后果不堪设想,而我还在这里伤春悲秋,实在是小女儿心态十足。想到这儿,我一扭头,改变去酒肆的路线,去了街上有名的三趣书斋,花了八十两白银,将那兵书战法,搬了半箱,雇了一辆牛车才拉回了宅院。
其实我也知道,作为女儿家,我看再多的兵书史卷也没可能用得上,但我必须找些事情,分散自己的心思和注意。读书写字,总好过借酒浇愁,何况那孙子兵法,历史典籍,认真研读起来,确实有独到的魔力吸引着我不断深入地思考。通常战场之上,主帅身死,是极其影响士气的,何况镇北王在漠北军中的地位,是那样如神祗一般。我朝一向重文轻武,云皇膝下只有云萧太子,还未成年,如今镇北王骤然离世,柳帅身死,封雷元帅需镇守西南,一时间叫皇帝从哪里找来能撑得起漠北重担的老帅。所以我很担心萧王爷身故,皇帝派遣年轻少帅接手漠北军,会需要一段时间的磨合适应才能调度灵活,少不了有不服与争端出现,却没想到,军权的交接,异常的顺利,丝毫没给夏军趁乱偷袭的机会。是谁那样熟悉漠北军中上下三百七十六条军纪,将军务调配的井然有序;是谁马术无敌,箭法无双,威震三军;是谁能在几个月内一扫军中衰颓,重振漠北军赫赫声威;是谁能让战功卓越的老将真心认可,小将诚服膜拜?我宁可吃三十斤黄连也不愿意承认那个独挑漠北军大梁的人,是萧宇恒那个狐狸。
早就知道他在京城跑马遛鸟,与我玩闹,不过是掩人耳目,却没想到他会如流言中传诵的那样,宵衣旰食,用兵如神,打了一个接一个的漂亮仗,丝毫没叫夏军讨到便宜,如今俨然成了大云新的依仗。看来,在夏国生活的两年时光,成熟了的,并不只有我一人。在又一次云夏对战中,萧宇恒非但运筹帷幄,更身先士卒,一场激战,连云皇指派贴身保护他安全的二十名武功高手,都阵亡一半,终于夺回了被夏军占领的漠北要塞虎威关。虎威关一役后,云皇正式委任他为镇北恒威大元帅。那一年十九岁的萧宇恒,正式以兵马大元帅的身份,接掌漠北军帅印,结束了少年纨绔的青葱岁月,开始了他壮丽又悲凉的半生戎马。与漠北军顺利交接相反,柳帅离世后,其麾下旧部,与封家子弟,针对京都城防军权,争得不可开交,云皇为求公允,只得委任已是大云驸马的若枫为翊祥元帅,接管王都驻防大任。经过若枫费心斡旋,总算是平息了朝堂之上,封柳两派的争斗。如我所想,指点江山,激扬文字,才是若枫该走的路,他既已身兼元帅重任,想来不论是身体,还是心理的创伤,都已恢复,我相信重整旗鼓的他,定能不负众望,志翔九天。
云军与夏军就这样在漠北的土地上胶着着,院里的枫叶红了又落,落了又红,日子看似无波,转眼就过了两年。靠着自镇北王府得来的千两银票,我不愁生计,每日只优哉游哉地打发时光,享受着这难得的安逸。寂寞时,便放纵自己去回忆往日的时光,每一次回忆,都如同是在吃一块越化越小的糖,慢慢让自己习惯,这种被甜蜜包裹的忧伤。
知道萧宇恒的能耐,我便不太去关注边关战局,只是近日来日日上涨的米价,让我的心头隐隐泛起些不安。这一日,午后无风,难得在秋日里有如此明媚的阳光,我便将屋中几榻搬至院中红枫树下,泡一壶清茶,散着乌发,斜倚竹榻,捧一本东周列国,研读起来。此时只是初秋,就有片片枫叶,自树顶飘落而下,倒是与这小居的名字枫林晚不甚相符。我轻轻拈起书卷上的落叶,再无心研读下去,仰面呆呆地望着红叶飘落,任由往事如潮水般浮上心头,左手不由自主地抚向腕间一对小小的白玉鸳鸯。那一日,也是一个初秋的午后,漫山红叶飞舞,若枫一片片将我发间枫叶拂落,用轻的不能再轻的动作,将这对剔透的玉鸳鸯系上我的腕间,对我许诺说:“碧落黄泉,不负相思。”低沉的嗓音,如梦似幻般魅惑,如今梦碎了,人走了,徒留枫林晚里一地斑驳。我却仍日日沉浸其中,不愿醒来。
吱呀一声轻响,打断我满脑子绮丽的回忆,虚掩的院门,慢慢打开,算算时候,该是米行送米的日子。于是正了正身子,目光重又回到书本上吩咐道:“将米倒入后厨米缸即可,银钱搁置于窗边,劳烦您自行取过。”片刻后,我确定并未听到米店伙计的回应,疑惑中抬眼向院门投去一瞥,接着就,再也无法移开我的视线。只有若枫,才会数年如一日着一袭湖绿青衫,只有若枫,才会无论何时都配带着两袖星罗,只有若枫才有一头柔软的褐发,才有瘦削如刀刻的脸颊,一双薄薄的唇,一双深邃到让我沉沦的眼眸。静静地看着他不知道有多久,我怕眨一眨眼,眼前的人就会随着梦醒消失不见。
“不欢迎我吗?”直到耳边响起熟悉的声音,我才确定,站在我面前的,是真真正正的若枫,而非梦境里的幻影。“不,怎么会,只是你,你怎么会来到江南?”平日巧舌如簧的我,几乎有些语无伦次。“我来江南,是有军务要办,却远远地被这北地丹枫吸引了过来,没想到竟会遇见了你。”若枫轻描淡写地说着,我却坚信,他一定是还记得我们江南的约定,他还记得我们的枫林晚,所以才能在这广袤的云国,找到避世隐居的我。如今,他是大云的驸马,我是逃亡的挂名王妃,这恭谦有礼的表象下,许多话语都无法再随心所欲地说透,可是如今这样的状况,倒也显得话语,是一种多余。带着若枫走进小院,我们在树下相对而坐,分享着一壶逐渐冷掉的清茶,目光不经意间瞟向他的腰间,竟然看到了熟悉的宝剑,我高兴地脱口而出:“没想到你竟能找回了幽染。”若风闻言,双手不自觉抚向腰间,讪讪一笑道:“我本不在意一把宝剑,是云筝她,几乎找遍了所有兵器铺,才寻回了它。”看到若枫提及云筝公主时脸上晕出的幸福,我的心里五味陈杂,只言不由衷地说出一句“公主待你,一向极好。”两人便又都开始久久地沉默。
天色渐晚,我们的肚子同时咕咕叫着提出抗议,才打破了无语的尴尬。“洛瑶吃斋,此处并无酒肉招待,若是你不习惯,城中倒是有不少酒楼。”我故作镇定地对他说道。他淡淡一笑:“与你相识多年,都没吃过你煮的饭菜,想来真是一种遗憾。”我与若枫之间,有太多的太多的遗憾,一顿晚饭而已,我如何能不成全?于是我笑笑,下到后厨,搜罗出所有的菜品食物,慢慢地洗,细细的切,如同三日下厨房,洗手做羹汤的新妇一样用心烹饪。半个时辰后,热气腾腾的晚餐端上了桌,包括一小盆不慎做成了稀粥状的米饭,好在萝卜青菜倒是红绿相间,甚是好看。若枫却在饭菜入口后,变了神色。我才意识到,我忽略了一件多么要紧的事情。
“洛瑶,这饭菜是否有些寡淡,不如我们加些油盐酱醋调味一下可好?”若枫试探着询问,见我脸红不语,只当我是因厨艺不佳而不好意思,便笑着端起饭菜道:“这些年我也是会些简单的烹饪,今日露两手给你看看。”听他说要去后厨,我连忙起身阻拦,却是未能来及,于是一个简单的,只有两口小锅,没有任何油盐酱醋的厨房,就被若枫看了个一清二楚。若枫显然是惊讶于眼前如此简单的厨具,望向我的目光里写满了不解。“你从前最爱各种肉食,为什么戒掉?为什么饭菜里没有一丝半点的调味?你告诉我,这些年你究竟过着什么样的生活?”若枫问的急切。我深呼一口气,掩饰掉语气中的悲伤,极力说的自然:“我向佛祖许愿,求佛祖保佑我大云国运昌隆,洛瑶愿永不食荤腥。至于饭菜不加作料,是因为洛瑶在夏国时生了一场重病,就失了味觉。也不是什么大事,反倒是让我改了馋嘴的毛病。”此时我真是后悔自己粗枝大叶,失去味觉也不过四年,居然就忘记了他人与我的不同,今天若枫在此,我竟然稀里糊涂地做了一顿无盐白饭。正在懊悔之中,我被若枫拥入怀抱,“你每一次撒谎,总会不敢看别人的眼睛,什么保佑大云国运昌隆,你吃斋还愿的真正的原因是宁若枫大难不死,对不对?你重病失去味觉,是因为那一次雨中离别后的昏迷,对不对?”他的声音有些嘶哑,听在耳里,犹如一把锋利的刀,一点点剥离我以为天衣无缝的面具,我失去力量,软软地依在他怀抱之中。“我不管当年你是为了什么拒绝我,但今日我找到了你,我就要带你回王都,我要你陪着我过生命里余下的每一。。。”若枫的话,被院外急促的敲门声打断,“元帅,宁元帅,来自京城的八百里加急报,徐州滨州城破,夏军直击王都,柳帅旧部与封华将军不和,彼此不服调配,公主要您暂缓筹措军粮,速回王都坐镇。”
原来他来江南真的是因为军务,还有军士随行,我竟然自作多情地以为他在娶了公主后还对我余情未了。可是在那样重要的情报面前,我没有时间去计较那些儿女情长,急问若枫道:“徐州滨州城破,这是怎么回事?萧宇恒麾下有三十万漠北军,竟然能让夏军一路打下徐州,他恒威元帅是死人么!”若枫显然是不愿我过多担忧战况,依旧拥着我轻描淡写道:“夏军是取道西梁,绕过漠北发兵,我们才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你放心,我们早晚会收复失地。”但我知道,战况绝不像他说的那般轻松。
他说完向门外的军士下令道:“你先回王都向公主复命,说宁若枫安排妥当后会尽快启程返回王都,有关战况细节,待回大营再做商议。”门外军士答一声是,却没有退下,只是降低了些声音继续道:“公主还有一事要末将转告,公主已于这月初八,生下了小公子,还未取名,将军是不是早些回京。。。”
那一刻我和若枫几乎是同时放开了紧握的双手,我仓皇地转身逃离,与他相拥的幸福,差点让我忘记,他已经是别人的夫君。有些人,一错过,就是一生,一刻的迟疑,就是一世的抱憾。这样温暖的怀抱,已经永远不能再属于我。纵然是我再舍不得,放不下,忘不了,但终究是留不住。
“恭喜宁帅喜得贵子,初为人父,想必往后家事军务两厢繁忙,元帅还是早回王都吧,灵洛瑶在这江南烟雨中,自得其乐,就不送了。”与其让他说出离开我的话,不如我先发制人。“洛瑶?”若枫轻轻地问着,温柔到像是在面对着一朵随时会消逝的雪花。“我在。”我背对着若枫答道,不愿他看到我满面泪痕。“我要去守卫王都了,也许一辈子也不会再来江南,临走前,能不能让我再看一眼你的脸?”他的声音里饱含着无奈。“不能!”我没有理由地倔强答他。
“不看,也好,来日两军对垒,冲锋陷阵时,若想起你的脸,我只怕会舍不得马革裹尸。”
那么不祥的话,他怎么可以说的那样淡然,我心里的防线,被他轻轻的一句话就冲垮,我回头,泪光闪闪,痛哭道:“别再说了,我跟你走,我跟你回王都!我们相识相恋的地方。我不管你如今是谁的丈夫,也不奢望你还如从前一般待我,只盼亲眼看你收复失地,若是你不幸战死,求你许灵洛瑶与你共赴黄泉。”若枫闻言,目视远方似在思索,许久后,微微颔首,默许了我的要求,随后伸出手掌,似要捧起我的脸,却在即将触碰到时,倏然一抖,终究只是轻轻划过我的长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