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底,许惠莲是亲大米,疼大米的,这份亲和疼虽然包含着复杂微妙的中国式成分,但却是世间最真最纯的母爱。只不过,因为中国特殊又深厚的封建传统糟粕的熏染,才让这份母爱在施予女儿时(注意,是女儿,不是儿女),令人遗憾地大打了折扣。三十几年后的某一天,年过不惑的大米突然意识到,也许娘的疼爱还有很多残缺,还远远够不到完美,但在这个世间,最疼最爱自己的那个人,不是别人,恰恰就是那个骂过自己打过自己还曾被自己恨过的,那个被自己唤做“娘”的女人……
但当时的大米哪里理解得了这份严苛到不靠谱的爱呢。
大米小时,经常跑到姥姥家去玩,甚至一住就是多少天。姥姥住的村子叫做许家湾村,也许是因为村里有一个不大不小的水湾吧。大米到姥姥家去时,有事没事就爱和小米到湾边玩耍。大米七岁那年夏天,因为连日来下了几场大雨,许家湾村几乎变成了一片泽国,大米小时,这样的景象很普遍——沟里,村外的土道上,甚至是村里的街巷里,几乎都是水。地势低洼的水湾就变成了蓄水池,村里、道上盛不了的水,从多少个方向向水湾涌泻而去。当时陶王氏还没有上关外去,许惠莲不知什么原因带着大米承禹回娘家住了几天,碰巧就赶上了这几场大雨。那天天放了晴,多日里不见的大太阳高高兴兴当空照着,大米和六岁的小米又跑到湾边玩耍去了。谁想大米一个不小心就滑进了水湾里!她一只脚没在水里,另一只蹬在水湾边的陡崖上,水位很快上涨,接着就漫到大米的大腿处了!求生的本能让大米死死揪住水湾边老柳树从泥土里伸出的手指粗细的根须,感觉那救命的根须眼睁睁就要断了,吓得吱哇乱叫!脚下,急速上涨的湾水翻卷着水花旋起一个个可怕的水涡,撕扯着大米细细瘦瘦的小腿,眼看要把她扯进水里去了!小米急了,她一手把住湾边歪斜的小柳树,倾斜地站稳身子,一边伸手去拉大米,急于求生的大米伸手抓住小米的手,姐俩一齐使劲,不知怎么的,大米连滚带爬地就被小米扯上了岸!……
水湾离姥姥家不远,惊魂未定的大米还没有缓过劲来,就看到许惠莲和几个姨们急步如飞赶过来了!在大米丰富的想象里,接下来的场景是极其感人的:许惠莲一把把大米抱在怀里,紧紧搂着这个失而复得的闺女,一边放声大哭:“大米!我的好闺女!你可吓死娘了!幸亏你没事,要不娘可怎么办?!娘会哭死的!你出了事,我也不活了!……”然后娘俩大放悲声,几个姨也忍不住掉泪,周围的人群发出一片唏嘘声……大米迷迷瞪瞪、眼泪汪汪地看着许惠莲越走越近,来到自己跟前了!忽然,许惠莲一把扯起大米,一边扬起大巴掌狠狠拍在大米屁股上、脊背上、胳膊上,一边怒骂道:“看看你还敢不敢耍水了!看看你还敢不敢耍水了!我让你再下水!我让你再下水!……”第一次挨娘揍的大米蒙了,光天化日之下,众目睽睽之中,七岁的大米被许惠莲连拉带扯连拖带拽,拉扯得都站不住脚,拖拽得都差点跌倒,歪歪斜斜踉踉跄跄极其狼狈地硬是被揍了一顿!
大米恨死这个野蛮娘了,就没见过这么不靠谱的娘,闺女差点出事,她不是紧赶着宽慰一番,而是紧撵着痛揍一顿!哎呀气死个人了,哎吆……
许多年后,大米偶尔想起这一幕仍然气闷不已,她狠狠瞅了身边低头缝补的许惠莲一眼,哼了一声。许惠莲从老花镜的镜框上边盯了大米一眼:“又哼哼什么?”大米尽量把言辞放得很委婉(她可不敢多带点谴责成分,不然又要被娘骂晕过去了):“娘,那一年我差点没淹死,你也不哄哄我,还舍得打我一顿?……”许惠莲一下子坐直了身子,把大米吓得一下子缩起了身子,许惠莲立起眉毛正色道:“你还敢提那件事?当时差点把你娘吓死!我揍你一顿是让你想事儿,让你长记性,再也不能耍水了!不揍你一顿,你能长记性?!你能……”
大米落荒而逃,哎呀,这是一份什么样的母爱呀。人家那母亲,比如冰心她母亲,都是和声细语地表达对子女无限的爱意,可谓“融融慈母意,暖暖慰子心”,把冰心老奶奶温暖地一个劲儿写诗:“母亲啊,你是荷叶,我是红莲,心中的雨点来了,除了你,谁是我无遮拦天空下的荫蔽?”而自己这位伟大的母亲,却是“隆隆严母情,轰轰惊子心”,隔三差五就在闺女心中洒下几滴或一片或大或小的雨点子。
以后,我一定做个慈母!大米发狠道。结果等到她真地做了慈母,却因把握不住分寸,慈母做过了头,导致女儿不服大米管教了,时不时还要指导大米一番呢。大米还没觉得怎么样呢,许惠莲急了,她看到这个小外甥女竟然指导起自己的闺女来了,暗暗替大米着急:才这大点子就这么不服管教,以后怎么能管得住?她决心替闺女出头,扳回劣局!此为后话,暂且不提。
跟大米有过类似“不靠谱的严苛教育”遭遇的,是大米的弟弟陶承禹。不过大米是受到娘的严加管教,承禹则是受到爹的严加管教。娘偏爱儿子,爹偏爱女儿嘛!
承禹四岁时,跟着一些大孩子在本村——胶河村里的深水湾边玩。这个水湾可比许家湾村的水湾大多了也深多了,为了安全起见,村里在湾边砌了几道水泥护栏;为了方便村民挑水,还砌起了窄窄十几级台阶。当时几个大孩子在湾边的台阶上钓鱼,承禹就趴在水泥护栏上使劲探着小身子往下看,承禹小,栏杆的缝隙宽,眼看要掉下去了!——这一幕恰好被刚刚放学、从湾边路过的陶泽乾看到,陶泽乾惊得一蹦十丈高蹿到了湾边,不由分说一把抄起小承禹,大巴掌啪嘁啪嘁啪嘁一通猛拍,把个承禹的小屁股上打得接着就跳起了高高的红巴掌印、红手指印。陶泽乾劲儿大,他跟许惠莲打大米可有很大不同,许惠莲是象征性地推搡几下拍打几下,以示惩戒,大米没觉着疼,光觉着难堪。陶泽乾一惊之下,打承禹时手上不自觉地下了些力气。把个小承禹疼得扯直了嗓子哭号,猛力踢蹬,趁陶泽乾一松手,承禹撒腿就跑,陶泽乾随后猛追……据许惠莲又气又疼地回忆说,当时承禹哭得都上不来气儿了,晚上做梦时承禹都蹦起来哭着骂陶泽乾的小名儿,顺便还带上了个前缀儿,“死大猛”……许惠莲想起来就狠批陶泽乾一顿:“有没有你这么打孩子的,唵~你说,孩子站着不动你打两下也就行了,怎么孩子撒腿跑了,你还撵着不放呢……”全然忘了她当时揍大米时,扯住了不放恨不得痛扁一顿的革命干劲……
陶王氏走后,陶泽乾不知因为一件什么芝麻粒大点儿的事儿,轻轻拍了九岁的大米一下,反正又不疼,大米还没怎么样呢,结果许惠莲一下子从里间蹿出来,正色对陶泽乾说:“我可跟你说好了,闺女我管行,你这个当爹的可不能动一手指头!以后咱俩分分工,闺女我管,儿子你管!……”大米纳闷了,闹了半天娘还是疼自己的?我怎么一直觉不出来?接着又模模糊糊地想:让你管还不如让爹管好唻,你厉害,我可害怕……
许惠莲哪知道自家闺女的小心思呀,她还在为捍卫闺女的“小尊严”而大义凛然义正词严呢。
许惠莲还有句名言,痴娘夸好女。在许惠莲们看来,自家的闺女再好,当娘的也不好夸奖,不然就是个傻瓜娘了。因此,大米几乎就没听过娘的表扬。
娘对自己的这一份复杂严厉的不靠谱的爱,让大米的心理上遭老罪了,更让大米摸不着头脑。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她甚至认为,娘是不亲自己的,自己说不定是从哪个犄角旮旯里捡回来的,她不是自己的亲娘!
许惠莲到底严厉到了什么程度?有例为证:一次许惠莲吩咐了一件事情,旁边十二三岁的承禹忽然玩笑似地喊了一嗓子:“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看娘扬起手来假装要打,承禹一溜烟蹿了……
哎,刀子嘴豆腐心的许惠莲,从来就固执地认为,孩子的小心灵是不需要温暖的!她严格刻板地遵循着“给孩子心,不能给孩子脸”的教育信条来管教孩子,尤其是管教倔强的大米,却压根儿就没有意识到,妈妈温暖的笑脸,带给孩子的,必定是一生的温暖;而妈妈严肃的冷脸,给孩子带来的,可能是一生的梦魇……
大米看够了绷着的、沉着的、阴着的各种冷脸,她心目中标准的丈夫形象,首先就是温暖的笑颜。他微笑地看着大米,用温情弥补她婚前二十多年欠缺的心灵慰藉,给她带来一生的温暖……谁承想挑来挑去挑了个老木,婚前还能假装着抿嘴笑笑,婚后直接原形毕露,那张绷着的沉着的阴着的脸,比起自家老奶奶和娘,不知道要烦人吓人多少倍!
哎,大米有时想,莫非这就是宿命?娘曾经说过:人的命啊,天注定。人下生的时候,天老爷就把命刻在人的骨头上了,哪怕是用刀子削,都削不下来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