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哟,我还以为是谁,这不是小绵羊吗?”一个高个板寸头的少年吊儿郎当地睨杨冕,脚掌来回搓着地面,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另外两个同样高大的少年也围拢过来,其中一个笑眯眯地上下打量杨冕,怪声着笑道:
“没想到小绵羊这么看起来还挺有男子气概的嘛?”
杨冕脸色发白,下意识缩了缩脖子。但他不仅不退,反而往前走了几步与司非拉开距离,硬邦邦地道:“请不要这么叫我。”
三个少年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刚才说话的又嗤笑说:“哎哟,换了身衣服连骨头都硬了!”
领头的板寸头似笑非笑地撩了一眼几步外的司非,故意大声说:“小绵羊难道是为了爱才改头换面的?啧啧啧,爱情的力量真伟大……”
杨冕气得浑身发抖,矢口否认:“你们给我适可而止!”
板寸头少年夸张地叹了口气,迈开大步绕过杨冕直接走向司非,笑嘻嘻地说:“我算是和杨冕一起长大的,好心提醒你一句,别被他表面骗了!”他有模有样地做了个拎裙摆的动作,“说话软绵绵,动不动就哭,还整天穿裙子,男人没男人的样子,就是个娘娘腔!”
他作势吐了口唾沫,厌恶地低骂:“呸,真恶心!”
这话里信息量略大,司非不由讶然眨了眨眼。
另一边杨冕却沉默了,垂着头根本不敢看向司非,半晌才颤声恳求:“够了……”
板寸头朝同伴一努嘴,其中一个少年立即从后勾住杨冕的脖子,另一人眼疾手快,直接将杨冕的耳挂通讯仪取下,朝着板寸头扔去。
“听说如果通讯仪无故损坏的话,初始记分会直接被扣到负数,不如我们来试一试?”板寸头坏笑着将通讯仪上下抛动,好整以暇地看着杨冕用尽力气挣扎,而后突然朝着另外两人一点头。
杨冕立即失去束缚,向前一个踉跄摔出。
眼看着他靠近,板寸头少年嘿嘿一笑,逗弄猎物般将手臂抬起,高高拈着通讯仪来回晃悠:“有本事你就自己拿回来,嗯?”
杨冕身材本就瘦小,和司非相当。即便他跳起去探,离通讯仪还是差两三根手指的距离。
终于,他奋力蹬地,指尖碰到了通讯仪的外壳。板寸头少年却勾手一掷,将东西扔回给同伴。
“来呀来呀,再来!”
三个少年嘻嘻哈哈,就这么将杨冕来回耍得团团转。
周围的预备兵见状也都哄笑起来,却无人上前阻止。
同情弱者的道理在帝国军里本来就行不通。刚才少年的那番话说得很响,杨冕的不同之处很快传开,众人的眼神顿时古怪起来,兴奋、纳罕又轻鄙。再说了,多管闲事可能会影响记分,何必冒险?
司非立在原地没动。她没有帮杨冕的义务,也不应当贸然引人注意。但……
她闭了闭眼。
因为不同,尊严被践踏被当做玩物戏耍。这样的场景似曾相识。不,她实在是太熟悉了。
着黑色制服的士兵大笑着吆喝:“压缩粮还有多,谁抢到算谁的!”
手掌大小的方形包裹被抛向空中,噗通落入改造设施处理污水的沟渠。有的营员顿时疯狂起来,一拥而上,奋不顾身地跳入沟内!
污浊的水花四溅,一个个更像是骨架的人形佝偻着脊背,红着双眼,全心全意在飘着油膜的水中摸索,只为寻找那一块密封包装的能量块。
但更多的人,只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沉默地凝视同类的丑态,苍白的一张张脸上没有表情,像是在等待什么。
会跳进沟里的疯子,不是刚刚进来的雏儿,就是已经被消耗得只想一了百了的绝望者。
沟里有个还算强壮的青年突然抽了口气,直接迈开腿就往岸上冲。
其余人的动作有片刻的凝滞。
下一秒,岸上岸下所有营员都行动起来。
“拦住他!拦住他!”有谁声嘶力竭地喊。
水中的人飞扑过去想按住找到能量块的人,岸上的人围拢过去凑近,人群顿时扭打成一团。
惨叫声和厮打声被骤然响起的扳机声打断。
血是红的,落进沟里却只让水显得更加黑。
黑制服的士兵大笑着扣动激光枪的扳机,扑通扑通,躯体落水的声音令人作呕。
没人在意食物的事了。全身湿透的、没下水的人都开始抱头四散狂奔。
一个精神失常的女人尖笑着朝枪口冲过去,不断重复着:“让我死!让我死了算了!让--”
她如愿以偿。
司非逃开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站在岩石上的黑衣守卫居高临下,浑不在意地俯视人群的丑态,那姿态傲慢而轻鄙,又带着猎奇的意味……
就好像奔逃着的不是他们的同类。
--只因为三等公民基因与标准有所不同,他们便失去了当人的权利。
然而生而不同,又怎么会是他们的错?
司非睁开眼。好戏正到高|潮,板寸头少年将通讯仪向地面一摔,抬足就要踩下。
她连着两个侧步滑过去,手肘直击对方的胸口,猝不及防将少年撞开。在对方反应过来前,她矮身一抄,通讯仪到手。
“你干什么!”板寸头少年揉着被击痛的部位,嚷嚷着逼近。
“看到有东西掉在地上,我顺手捡起来了。”司非面不改色,甚至还微微一笑。
她笑起来总显得柔顺而无害,板寸头少年不由愣了愣,回过神时她已经走开好几步。
“喂!你给我站住!”
背后脚步声急促,司非头也没回,双肩一缩躲开了伸来的手。
板寸头少年不耐地咂舌,直接扯住司非的手臂。
司非平静地盯了对方一眼,一甩手挣开了。其余两个少年见状将杨冕往地上一推,也围拢过来,司非抬头对拦路的人肉围墙说:“麻烦让一让,谢谢。”
“看来又是个脑子有问题的!”板寸头不耐烦起来,沉声恐吓,“把东西给我!”
司非置若罔闻,直接要绕过拦路的三人离开。
杨冕费力地爬起来,焦急道:“别管我!他们要踩就踩好了!”
“我好像已经管了,就管到底吧。”
司非的回答彻底惹恼了三人组。领头的直接去扣她的手腕,喝道:“你自找的!”
“那边几个!都在干什么!”
视野中突然亮起红色的“警告”字符,尖利的警报声直刺耳膜。
三人不明所以,但还是下意识散开来。一个军官小跑着靠近。
司非视野正中的小光标这次亮了亮,跳出一行小字:指定训练官,严星昌中校。
看来这就是他们的教官。
严星昌冷然扫了五人一眼,直接命令道:“你们五个,都绕场馆跑五圈!”
“可是我没有……”板寸头不甘地反驳。
“十圈。”
少年顿时歇火。只恨恨盯了司非和杨冕一眼,当先和同伴迈开步子沿着巨大场馆跑起来。
司非和杨冕没有争辩,迅速跟在三人身后。
一路上,他们收获了无数不明所以又幸灾乐祸的注目礼。
这场馆周长实在惊人。跑了一圈后,前面三人的步子就明显变得沉重。杨冕更是气喘得咳嗽不停,司非的呼吸也渐趋急促。
她已经很久没有做那么大强度的运动了。
好不容易跑完五圈,训练官已经和其他列队完毕的预备兵说完了什么。五人拉长了队伍缓慢靠近,板寸头少年抹了抹满脸的汗水,有些期冀地看向训练官。严中校目不斜视:“还有五圈。”
司非的耳朵嗡嗡地响,周围的声音都像隔了一层膜传来,只有自己的呼吸越来越响。每吸一口气,心肺都在尖叫着抗议,催促她快点停下来。
而双脚根本不需要大脑指挥,就遵从着本能放缓动作,不过一瞬的失神,司非的速度就已经接近慢走。在改造设施的日子到底损伤了健康,她的身体无力承担长时间高负荷的运动。
头顶的照明刺目而灼热,照得她眼前蒙蒙的糊成一团。
意识随之轻飘飘地往不知何处散去,现实与回忆的边界互相重叠,司非似乎刹那间又回到了4区改造设施:每一天每一刻都在这样的煎熬中渡过,肩头的重物又或是手上的血刺她都再也感觉不到,能做的只有机械地将左脚迈出,然后逼迫右脚跟上。
不要掉队,不要掉队,还没死就要撑下去。
是的,她必须活下去!不计代价地活下去!
那些日子都熬过来了,跑十圈又算什么?!
这个念头令司非一个激灵。她无视身体的抗议,再次加快脚步缩短与前方少年的距离。肺似乎变成了两个鼓胀的气球,随时会爆炸,但就在这一刻,跨越了极限点后的轻松骤然袭来。
司非调整着呼吸,余光向后一瞥。不知什么时候,杨冕已经从视野中消失了。
她的步子不由缓了缓,再回头看去,只见清秀的少年拖着步子努力抬腿,冲出一步是一步,脸庞不自然地发红,看上去随时会晕过去。
杨冕这时抬起头,眯了眯眼才与司非对上视线,眼神虚虚的,也不知看清了没有。他咬住薄而苍白的嘴唇,深吸了口气加快迈步的速度,居然也再次跑了起来!
终于跑完十圈的时候,整个场馆里已经几乎空无一人。
司非头也跑得晕了,过了终点都不知道差点撞上前头的少年。定睛一看,五人居然都撑过了全程,无人掉队。
板寸头少年盯了一眼司非和杨冕,眉宇间流露出惊异。而另外两个面孔肖似的高个子干脆相视一笑,嘻嘻哈哈地要上前拍杨冕的肩膀。
“列队!”中校却不给他们丝毫休息的机会,直接命令。
五个人排成寒碜的一列,离抬头挺胸的标准姿态差距略大。
两鬓微微见白的中校唇边现出嘲弄的冷笑,依旧言简意赅:“下次再私斗,十五圈。”
杨冕一口气差点呛住,立即咳嗽起来。
“听到没有!”没有得到回答,严中校冷声喝道。
“是,长官!”
中校按了按自己的通讯仪,话语中的嘲意更加浓了:“还有,你们五人组队,成为正规军前所有训练和任务一同进行。”
板寸头少年瞠目结舌地张了张口,又硬生生将话咽了下去。
“解散!”
视野中的箭头立即出现,指引着司非前往分配的舱位。
五人没立即离开,而是慢吞吞挪到饮水器边,各自补充水分。司非强忍着立即坐下的冲动,摸着墙站住。杨冕咳嗽得厉害,落在她身后,懵懵地蹭着墙面往前飘,也不知刚才中校的命令听懂了多少。
板寸头少年体力惊人,靠着墙喘息了一会儿,已经能顺畅开口说话:“喂,你们两个,之后给老子安生点!”
“都已经是一队的同伴了就不要这么说了嘛,”另一个少年清清嗓子,咧嘴笑着向司非伸出手,却又突然将手掌缩回去,在衣服上蹭了蹭才开口,“我叫韩二,这是我哥韩一,他不爱说话你不要在意,然后凶神恶煞的这位是我俩的老大……”
板寸头少年直接给韩二吃了个爆栗:“谁让你说话了!”
杨冕原本累得手扶膝盖喘气,听到暴呵声下意识缩了缩脖子。但他立即挨到司非身边,死死盯着自己的三个对头,好像一只随时准备咬人的小兔子。
“我叫司非,请多指教。”司非主动向板寸头少年伸出手。
对方迟疑了一下,最后还是不情不愿地握了握,粗声道:“田决。”
一直沉默的韩一突然从田决身后晃出来,无言地看了杨冕和司非一眼,又默默地挪了回去。
“喂!你!”田决突然将鞋尖伸到司非身侧点了点,“杨冕我是不指望了,要是队伍评分因为你降低,你俩的债老子一起加倍奉还!”
黑发少女居然点了点头:“好。”
没达成意料中的威吓效果,田决噎了噎才憋出一句:“走着瞧!”
司非脸上露出一丝奇异的微笑,低柔的声音有些沙哑:“如果杨冕被其他队伍的人嘲笑,起了争端,对最终评分也会有影响的吧?”
田决深呼吸数下,冷哼道:“老子不用你提醒!”说完,他就扬长而去。韩二心无芥蒂地冲杨冕和司非挥挥手,拽着面无表情的哥哥跟上去。
杨冕这时终于站不住,顺着墙滑倒在地。
司非低头看向他。
杨冕挣扎要起身,四肢却根本不听使唤。他又是羞愧又是焦虑,沙哑的声音里不觉带了哭腔:“你……不用管我,你先走吧……”
司非默了片刻,无言地向他伸出手。
对方不知怎么眼圈红得更加厉害,却强撑着自己站了起来,嗫嚅着要道谢。
“明天见,”司非不给杨冕先开口的机会,将通讯仪往他怀里一抛便往电梯的方向走,“以后自己的东西,自己看好。”
片刻的沉默后,略带哭腔的话语从身后传来:“谢谢你!我、我会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