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一的动静本就不小,这么一声质问更是引来了更多视线。
田决紧紧皱眉,拽住情绪激动的同伴:“韩一!”
“你放开!放开我!”素来寡言沉默的人愤怒起来便歇斯底里,田决差点就被他挣脱。
杨冕回头担忧地看向司非,做了个“你快走”的口型。
司非却摇摇头,绕过杨冕走到韩一面前。
少年凶狠地抬头瞪视,原本要出口的话却硬生生收住。
司非的表情却并未有分毫动摇,口气也一如往常地沉静:“韩二牺牲我也很遗憾、很难过,”韩一闻言便要反驳,她却已经说了下去,“但我不觉得我做错了什么。”
田决粗声打断:“都别说了!”说着他强行将韩一往大厅人少的地方拽。
韩一被拖了两步就拒绝再动,执拗地回头看向司非,像是等待她将解释补全。
黑发少女对田决的抗议置若罔闻,跟上两步,盯着韩一的眼睛缓缓道:“如果你觉得那时我与你们一起行动的话,韩二就不会死,我能理解你的心情,我甚至可以向你道歉。但如果你只是因为我是三等公民,就觉得韩二比我更值得活下去……”
田决闻言都不觉一震,他原本想要将韩一扯走,却被司非盯了一眼,瞬间忘了动弹。
她的眼神太平静,让人胆寒。
“司非!”杨冕在她身后焦急地呼唤。
“人活成什么样子,不是公民身份等级能决定的,”司非说着竟然微微勾唇,同时将落在衣领内的发丝向外潇洒一撩,连问三个问题,“你不服气?不明白为什么我这样的人都能立功?想不通为什么我有权利活下去?”
这三个问句咄咄逼人,韩一被噎得无言以对,唇瓣翕动着却始终没能答话。
司非对此毫不意外,她的目光越过韩一和田决的肩膀,落到墙面上滚动的字符。这一次,她很快找到了韩二的名字。
她转回视线,换回惯用的温良神情,淡淡的语气在此刻显得无情而嘲弄:“我的答案是,没有为什么。”
韩一瞪大了眼,恼怒堪堪攀上他的眉眼,少女的下一句话就令他的神情冻住了。
“适者生存,强者为王,帝国军就是这样的地方。”
“你给我适可而止!”田决怒喝一声,同时死死拽住浑身颤抖的韩一。
司非却不为所动,径直转头看向杨冕:“差不多该集合了。”
瘦弱的少年不觉咽了一口唾沫,弱声应道:“嗯……”
一转头,刚才被她刻意忽视放置的另两个少年已经不见了。
再定睛一看,韩一抬着下巴大步走在前面,田决暴躁地追上去,两人很快消失在了大厅尽头。
杨冕嗫嚅片刻,最后选择沉默。
司非唇边的弧度一绷,睨着他道:“你觉得我太冷血了?”
“不……”杨冕下意识否认,咬着嘴唇犹豫不决,半晌才轻轻说,“只是今天你和之前不太一样,有点……”
司非没有否认:“这事我不会退让。”
降低存在感并非她心甘情愿。有底气的时候,她很欢迎硬碰硬。
杨冕眼神闪了闪,秀气的脸容一瞬间显得甚是无措。他磕磕盼盼地开口,说着说着便有了哭腔:“你刚才说得没错,但是韩二他……”
两人都是片刻的沉默。
扪心自问,司非清楚自己并没有感到多悲痛。对死者的同理心这种东西她早就没有了,剩下的只有事不关己的麻木。她知道这心理是病态的,但那又如何?如果病入膏肓才能达成目的,她不介意成为病人。
某一部分的自己甚至为此感到宽慰,庆幸她不用平白浪费精力。
“我和韩二他们从小就认识。也是我没出息,就算一直被他们欺负,这种时候还是会难过……”杨冕突然缩起肩膀抖了抖,“我还觉得很害怕。”
他说着看向司非,眼神充满敬畏和……一丝艳羡。
杨冕的心绪向来写在脸上。他也想成为司非这样的人,能够在死亡面前无动于衷。他甚至不在乎司非到底做了什么,竟会被授予一等功。
司非的唇角向下坠,默然别过脸去:“去集合区吧。”
七点半,巡航舰上剩余的正式军与预备兵准时集合。
田决在最后一刻出现,却没有韩一的踪影。
昨日在高台上检阅的司令官再次出现,他向墙上的粒子齿轮敬了个礼,环视四周,缓缓道:“此次运输任务不幸发生意外,天陆号船员被叛军渗透。这些恐怖分子强行夺取飞船控制权,想要冲入小行星带,如果不是帝国军人、也就是诸位浴血奋战,叛军的阴谋便会得逞,酿成机毁人亡的惨剧……”
司非恭敬地垂着视线,却难以忍住嘲讽的冲动。
黑鹰布的织起的好大一张网经过精心打扮,便成了另一番模样。保家卫国,热血牺牲,真是值得在各大媒体轮番轰炸的颂歌好材料。
为了加大筹码,令陷阱更加诱人更加逼真,执行护送任务的常规军和预备兵都被蒙在鼓里。墙上的名单还在滚动,司非逼着自己不去看。黑鹰战队、帝国军、司令官、苏夙夜……还有她,同为局中人,都病得不轻。
她可以确定苏夙夜和自己都是自愿入瓮,可其他人呢?那些永远定格在今日、被一行字符一串数字终结可能的生命呢?
这一刻,司非是愤怒的。
她因刘建格和叛军的孤注一掷不忿,为帝国军荒谬的口径不齿,为那些平白牺牲的士兵不值,对利用这状况的自己不屑。
沸腾的心绪转瞬冷却,她闭了闭眼,台上连篇的致辞也到了尾声,有力的口号再次飘入耳中:
“保卫帝国,击垮叛军,反攻系外!”
静默的人群瞬间爆发出应和,一声比一声狂热。
“为了进步,为了和平,为了人类,帝国万岁!”
“帝国万岁!帝国万岁!帝国万岁!”
呐喊还不够,言语苍白无力,行动是唯一有效的存在方式。不知是谁带头,人群跺起脚,拳头击向空中。
语声、鞋跟叩地声在大厅中回响重重,震得人耳膜生疼又爽快。
司非也是其中的一员。
她想确信自己只是不得不这么做。但有那么一刻,她和人群融为一体。她和任何一个人一样,都在嘶吼中尽情宣泄情绪。
执着和怨恨在这一刻是正当的。
要击垮的是叛军还是奥尔特人,又或者是帝国本身,都无所谓。
在人群中蔓延的是战意,是纯粹的原始冲动,其名为毁灭。
这才是帝国军最强大的武器。
司令官致辞结束后,气氛怪异地轻松了起来。就连田决的神情也没之前那样紧绷了。
预备兵很快收到新命令:按照原有小队集合,登船返回训练基地摇光号。
三声警告音过后,运输飞船舱门关闭。
杨冕小心翼翼地看了田决一眼:韩一依然没有出现。
板寸头少年难得没立即答话,目光追随者窗外跟着飞船移动的远星,低沉道:“韩一刚才提交了退伍申请。”
杨冕欲言又止,最后把制服外套的领子拉得老高,只露出一双渐起雾气的眼睛。
司非没有说话,视线却与田决碰上了。对方绷紧了嘴唇,突然让步似地坦诚说:“韩一那样子……的确不再适合待在帝国军了。”
田决居然就那么接受了好友的离开,甚至对他的能力加以否定。
他疲惫地揉了把脸,不太情愿地低声说:“刚才司令官说,这次立功的具体内容都要保密,我就不问了……”语毕,他侧转身面向窗口,以行动终止了对话。
前往摇光号的一路,整艘运输船中都异常安静,大部分人都选择再睡一觉。
抵达基地后,第一次任务正式结束。3区时间已然是深夜:
“司非预备兵,您已完成首次训练任务,后续指令待分配,目前是自由活动时间。”
虽说是自由活动时间,预备兵能做的事也实在有限。司非在宿舍清洁区域洗漱完毕后便准备爬进睡眠舱挺尸,却迎面碰见了陈姓的双马尾少女。
出乎意料地,对方居然主动向她搭话:“你是去天陆号执行任务的?”
司非点点头。
少女露出不知是同情还是怜悯的微笑:“我听说了。”见司非没太大反应,她抬了抬下巴,游刃有余地补了一句:“我就是觉得一无所知地被当枪使,实在怪可怜的。”
司非依旧没有作答。少女觉得无趣,哼了一声便与司非擦肩而过。
看来天陆号事件的真相在帝国上层并不是秘密。这也意味着司非肯定也进入了帝国军高层的视线。
这是她所期望的,也是她所恐惧的。
但不论如何,这一步总算是迈出去了。
次日一早摇光号上的预备兵们就收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消息:
“摇光号将作为试点训练基地,推行新训练模式,剩余训练周期由九个月缩短为三个月。”
受命集中的预备兵对这突然的变故一头雾水。总教官又带着一位未穿军装的妙龄女子走上高台,人群顿时嗡嗡炸开。
“下面请帝国军专项小组的格夏小姐,说明此次试点训练具体内容。”
司非垂下头,十指内蜷,指甲硌得掌心生疼。
格夏……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