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〇二】
周阶琢磨了一下,道：“论天赋,颜景同与梅元白不相上下。梅元白不如颜景同手段狠,颜景同不如梅元白城府深。一个圆润,一个锋芒，各有所长,各有所短。”
“爱卿,偏向梅元白？”
皇帝果然慧眼如炬。周阶自己行事端直狠辣,心中却欣赏梅元白这种面面俱到的风格。
大约人总倾向自己所没有的罢。
迟衡想了一想转向纪策：“将颜景同调回京城吧,他年纪还小,恣意妄为受了责罚就够了，要是被磨平了性格，反而不好。让他跟着你，也学一学如何长袖善舞。”
纪策微笑：“钟续呢？”
周阶暗赞纪策的及时和直接，心想皇帝虽然没有后宫佳丽三千人，这无形的刀光剑影可一点儿不见少呐。
迟衡摩挲下巴：“钟续还跟着石韦吧。”
因钟续的缘故，迟衡对他的同窗了如指掌，颜景同的性格并不莽撞。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迟衡愿意给他错的机会。
一纸诏令，颜景同快马回京了。
自容越病渐痊愈，迟衡特别喜欢宫中设家宴,与臣子共享。颜景同回来的这一天,颜翦就将他带上觐见皇帝,当面致谢。多时不见,颜景同比以前大是不同。以前，颜景同的一身收拾得细致，锦衣加身，一眼就能看出是大家子弟出身；现在，看上去寻常了许多，轮廓也深了，风尘仆仆，一看就是忙碌多日的样子，但眸子灼灼有光。
以前的颜景同举止有礼，总有些刻意。
现在他的同窗们都变得彬彬有礼，颜景同反而变得更随性些了。就像一块璞玉，被大刀阔斧地砍过，露出了真实的质地。与颜家的血脉一脉相承，颜景同的性格果断，贬过之后一点儿不见怯色，反而更加敢说敢言了。
年少一些的，都和钟续同桌。
迟衡在喝酒时看过去，总能见着钟续被同窗好友频频灌酒，替他挡酒的是梅元白。不是迟衡嫉妒，梅元白生得如一树梨花一样，与钟续两相映衬，一对玉人。
颜景同则离得稍远，也找钟续喝酒。
奈何钟续这人，性子直，又记颜景同的仇，一脸的冷漠。颜景同碰壁了两次，难免失落，但很快振作了，再寻其他好友叙旧，并没有多沮丧。
迟衡心中暗自定夺。
六月，莲叶覆满宫池，皇宫里绿多人少。
执掌筑建的司空李巽难得有面见皇帝的机会，这一次，他携着图纸急促而来，异常激动。
“陛下，微臣遍寻各地，乌洺山前有一处平地，背山面水，景致幽静，十分宜建书院，从京城驱马两个时辰能到。”李巽喜形于色，“这是微臣所制草图，陛下请过目。”
迟衡细细揽阅后，凝思道：“只怕时间来不及。”
李巽讶然：“微臣规划了九个院落，快马加鞭，只需三四年即可全部建成。庄少卿若是急用，可先将学生安置在前院，前院至多一年即可落成。”
迟衡点点头：“务必在年前建成，其他呢？”
李巽翻出另一摞纸张：“依照陛下吩咐，微臣将城中所有的荒院都盘点了一下。最适合纪丞相的当属原太师府，亭台楼宇无不工巧，修竹青松无不清雅。因陛下曾下令查封，无人能进，现在只需除去杂芜野草，添上家饰即可。尤为难得的是：这宅院上风上水，清风和畅，居于此，可佑主人益寿延年。”
“原先我想给容越呢。”迟衡微笑道，“岑破荆的呢？”
“庄少卿说岑将军为剑锋金圣。京城六水环绕，其中有红光河，遇水而生，宝剑化龙。红光河之西七里有一座七层的孔雀塔，塔与河之间有一处田地，现在长满了荆棘和野梨树，可辟为宅院。”李巽道。
迟衡点头：“这里起一处宅院即可，其他让破荆自己弄吧。”
李巽松了一口气：“微臣为难的是石将军与端宁侯。端宁侯宜南，石将军宜北，且端宁侯身有旧疾，不宜太过僻静，亦不宜喧闹，京城内，着实不好挑。”
“端宁侯的宅邸，务必与岑破荆相邻。”
李巽怔了一怔：“地方倒是不愁，只是距离过近的话，端宁侯身轻，岑将军气势过重，会将端宁侯的运势压住，只怕不宜。”
“那和石韦相邻呢？”
“更不宜。石将军虽性子温和但命带天威，一旦有坎坷，端宁侯将受殃及——微臣妄言，陛下见谅。”李巽自觉失语，忐忑不安。
谁知迟衡琢磨了一下：“任何凶煞都可以化，怎么端宁侯的化不了？”
李巽脱口而出：“端宁侯最适宜的地方莫过于皇恩之下。”
迟衡笑了，手指顺着红光河而下，红光河在皇宫里九曲迂回，向东蜿蜒而去，他面露一丝惆怅：“我又何尝不想？端宁侯天赋绝伦，就是太弱，一定要将他安在岑将军或石将军的府邸旁，我才放心。”
“是，陛下！微臣再寻一寻。”
迟衡面露微笑。
李巽进言：“端宁侯与容将军倒是八字相合。”
迟衡摇了摇头：“光八字合是不行的。容越的性格，不惹事都万幸；一旦端宁侯有事，容越只怕会火上浇油，万一……无论如何，一定要将端宁侯放在岑破荆旁边。”
“那容将军的宅邸？”
“暂无需顾虑容将军，年底前一定要将这几座宅子筑起来！跟万里书院一样，先筑起一个院子，其他以后再跟上。我知道时间太过仓促，但没有商量的余地。”
李巽有些兴奋地搓手：“遵旨！微臣还有一事不明，陛下怎么不修缮皇宫呢？皇宫中还有大半以上的宫殿闲着，亭台完好，景致也佳，修缮比筑建快多了。而且，陛下自称帝以来，休养生息，百姓皆赞陛下体恤民生，但今年蓦然要大兴土木，只怕又会惹来非议。”
迟衡轻飘飘地说：“只是你要守口如瓶，绝对不能向纪相和将军们透露消息。”
李巽为难，心说没有不透风的墙，不说也会被人猜着的。
果然，四处一起破土动工，顿时掀起了轩然大波，臣子的奏折一本一本参上来，无不谴责此次筑建的豪奢劳民伤财。但迟衡并未理会，只淡淡一笑，不多加解释。因他的勤政及力推兴国之策，臣子们倒没有执着于弹劾。而且，臣子们哪一个不通世事，都瞧出迟衡这一举动大异于常，均非常不安，暗自议论。有臣子说，莫非皇帝有新欢，所以纪相等人就不受倚重了。
可惜皇帝并未有新欢，而且看样子也没有打算结交新欢。
李巽嘴严，谁问都搪塞过去。
比如，骆惊寒最先问李巽，李巽坦然地说是皇帝的别馆，骆惊寒怀疑地说：“别馆？皇宫随便哪里一收拾都是绝妙的苑馆还需要到别处去？李巽，你老实说，是给谁的？”
“下官绝无隐瞒，皇帝只说红光河边景色好。”
“乌洺山下是不是要建书院？”
李巽老实承认了：“皇帝说庄少卿的学生越来越多，名望越来越重，在京城就束缚了。”
见他倒不隐瞒，骆惊寒虽疑惑，终无奈。大部分的臣子都向李巽探听过宅邸的消息，但均无功而返，波澜之后就消声，人人都静观事态如何变迁。万里书院的前院飞瀑院最先建起，一挂飞瀑前，几间精舍，宜读书，宜养性。庄期立在石上，望着瀑布良久，一袭白色与蓝色相间的长衣，迎风，衣起，遗世而独立。李巽在背后暗赞，果然是斯山斯水才能衬得起斯人。
此皆是后话。
七月、八月，天气正热。
迟衡将相扬从征战中召回了京城，在兵部任职。如此一来，相扬和其弟相陵都跟着石韦，二人皆年轻俊逸，英气十足，性子又都开朗至极，都爱粘着石韦。相扬年长，以前被石韦拒过几次，还稳重一些；相陵与钟续一般年纪，十九岁，天不怕地不怕，每每跟石韦说倾慕已久的话，与当年其兄一样，石韦难免尴尬。
这天，石韦终于按捺不住：“陛下，你不是最厌恶相扬和我亲近吗？怎么还把他调到我身边了？”
迟衡笑了：“季弦，我一直很赏识相扬，是怕你太孤单。”
说罢亲了亲石韦光裸的肩膀。
石韦挑起好看的眉，疑惑：“怎么会孤单呢？一旦孤单我就来乾元殿找你了啊！安排一个不够，你还安了俩，到底是什么居心？是不是在试探我？我对你，其心可鉴。”
十指相握，汗水沁出。
迟衡下巴蹭着石韦优美的脸颊弧线，仿佛拂过华丽的孔雀翎羽，每一下，都让他眷恋不已：“季弦，我心里很矛盾，既讨厌看相扬跟着你，又害怕你一个人孤孤单单。时间若可以重来，我一定会先跑到垒州，认识你，可惜，没有办法再回到十六七岁啊。”
石韦转头亲了亲迟衡的眼皮：“我喜欢十六七的你，更喜欢现在的你。”
“季弦是安慰我吗？”
“不止是喜欢，是越来越喜欢，我喜欢那时候青涩的迟衡，更喜欢现在君临天下的迟衡，御宇决断，无人能及。”说起这样的情话，石韦显得难为情，有点儿的僵硬，“遇上你之前，我不相信世间会有这么美好的事。遇上你之后，我不愿意去想和别人会怎么样。我不愿意和别人分享，但如果是你，就算再多几个人，我也愿意忍受。”
“季弦，你这么说可叫我怎么办？”迟衡拥紧了他。
石韦绷紧了俊美的脸说：“我只是说说，不是真的……有纪策和端宁侯，你还会见异思迁吗？”
“怎么不说，有季弦这样的绝色相伴我还会见异思迁吗？”迟衡调笑，含了含石韦的嘴唇，“人生短暂，亦不能倒流，与季弦的每一天，都是我赚了，像是偷了别人的东西一样，心中总忐忑不安，怕季弦不声不响就离开了。”
“我会一直陪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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