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强和秀芝在姑姑家过了一个漫长的冬季。姑姑心疼自己的亲侄女,又体恤两人初来乍到的不安心情,想当年她20出头的时候,也是这样恓恓惶惶地被人带到了离家几千里远的东北,嫁给了从没见过面的男人。因此姑姑尽量地对富强和秀芝好,想方设法地给他们调弄吃的,给秀芝养胎补气。秀芝大部分时间都是懒懒地坐在热乎乎的火炕上,等着姑姑变戏法般地给他们张罗一日三餐。她爱极了姑姑炖的酸菜猪肉和蘑菇猪肉炖粉条。姑姑自家腌制了几大缸酸白菜,还有林子里采来的野蘑菇,天然野味,怎么也吃不够。姑姑家还养了成群的大白鹅,时不时地杀只大鹅给他们吃,让秀芝甚至都要忘了自己的“逃难”身份,整个人都舒展开来。
整个冬天,秀芝怀胎从3月到8月,体重增加了30多斤,她能感觉到腹中胎儿欢快活泼的游动,体味着孩子茁壮成长的快乐,还有一丝丝摆脱不掉的担忧。快1岁的招弟也长得又白又胖,终日在姑姥姥家的火炕上快乐地爬来爬去,咿呀学语。
来年春天,冰雪消融,春暖花开,秀芝脱下厚厚的棉服,硕大而尖挺的肚子再也隐藏不住。姑父收拾好了林场里的小木屋,送他们一家三口过来。这片林场是姑父承包的,平时少有人来。小木屋共有三间,拾掇干净了,居住尚可。房前屋后还有大片的空地,姑父和富强犁松了土,撒上了各种菜籽。姑姑家给他们运来了足量的米面粮油,日用杂货,富强过个十天半月也会下山出十几里外去赶个集,生活不成问题。
在林子里最难捱的是寂寞,放眼望去,目力所及之处,只有葱翠的树木,和远处连绵不断的群山。白天,富强在房前屋后打理菜园子,秀芝带着招弟在近处的树木间玩耍,采回大把的野花,有时能看到远处有成群的野鸡,摇动着艳丽的大尾巴在林间觅食。晚上,插上屋门,林子里漆黑一片,只有小木屋透出一星如豆烛光。秀芝搂着招弟躺在炕上,听着富强粗壮的鼾声,和外面大风吹过森林的呼啸声,偶尔间或不知什么动物的叫声,想着老家的父母和望弟,他们的处境如何?望弟会想爸爸妈妈吗?自己肚子里的孩子究竟是男是女?各种担惊受怕,心酸苦痛袭来,经常整夜不敢入睡。
离秀芝的生产日期越来越近了,富强和秀芝都感到莫名的压力越来越大。尤其是富强,要为一家三口的吃喝生计以及看不见的未来发愁,更是感觉象有一块巨石压在心口喘不上气来,经常不由得想发火。富强本是个寡言但温厚的人,火气发不出,就都变成了满脸的冰冷和终日的沉默。秀芝知道他的郁闷来自哪里,虽不便说破,却也渐渐地少了很多共同语言,变得冷冷淡淡起来。两个人的日子象锅里的清汤白水挂面一样,淡而无味。内心里,两人都恨不得赶紧卸下这个千斤重担,管他是男是女,卸下来,最起码可以换个暂时的轻松。
这一日午间,秀芝给招弟煮了软软烂烂的鸡蛋面条,可是一向好胃口的招弟怎么也不肯吃。秀芝把招弟抱在腿上,温声细语的哄着:“招弟乖,张大嘴嘴,啊呜——”,招弟象没听见一样小嘴闭得紧紧的。秀芝用小勺舀了面条伸到嘴边:“来,招弟,吃一口香香的面条条——”招弟一伸手把小勺拍到了地上。秀芝再喂,使劲把小勺往紧闭的小嘴里塞,招弟哇的一声哭起来,把头使劲扭向一边。富强干脆伸手捏住了招弟的两颊,逼迫她张开小嘴。秀芝赶紧往嘴里塞了一口面条,招弟一下子被惹恼了,不光把面条吐到了衣服上,还哭叫着乱踢乱蹬,一巴掌把碗拍翻在地上,面条扣了一地,碗也裂成两半。富强心疼这自己一口舍不得吃的鸡蛋,又烦恼招弟的莫名哭闹,一伸手就往招弟小脸上呼了一巴掌。这一出手没经过大脑也就没控制轻重,招弟的小脸蛋上立刻印上了几个鲜红的指头印。招弟突然遭受平生第一次暴力,愣了半秒钟,立刻因为惊吓疼痛委屈而大哭起来,直哭得声嘶力竭差点要背过气去。秀芝愣愣地看着富强,眼泪扑扑簌簌滚下来,一时竟忘了安慰怀里的招弟。富强也为自己的一时失态而惊讶,却不知该说什么,沉默着转身出了门,留下垂泪的秀芝和哭嚎的孩子在屋里。
这一天两人都没怎么说话,没心情,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一向相濡以沫的两人突然变得陌生起来。富强那突如其来的一巴掌就象打在自己脸上,她不由得有些怨恨。夜里秀芝迷迷糊糊地睡到半夜醒来,却没有听到身边熟悉的鼾声。她定了定神,睁开眼,屋里漆黑一片,只能听到风吹森林如波涛滚滚的声音。伸手一摸,身边空空如也。秀芝一激灵坐起来,身上不由得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披上衣服,点亮蜡烛,壮着胆子出了门,门是虚掩着的,秀芝站在门口,在无边的漆黑和呼呼的风声里仔细辨别,终于看见在远处的一棵树下有一点如豆火光,那一定是富强在抽烟。秀芝的恐惧登时减轻了不少,她轻轻地移步走向火光,只听得富强在自言自语。
“爹,妈,我和秀芝出来半年了,也不知道你们在家里什么样儿,想来上头是不会让你们好过的。我妈胆子小,身体弱,不知能不能经得起折腾?我想给你们写封信,又怕害你们受牵连。望弟想我们吗?你们老的老小的小,我和秀芝就这样把你们扔下了,这一走不知道哪年才能回去,也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在二老跟前尽孝——”富强有些呜咽。
“爹,妈,儿子知道自己不孝,没能给你们生出个孙子。可你们不知道,我心里的压力有多大。这儿虽然离家几千里,我还是天天害怕有人追到门上来,随时揪着一颗心,受煎熬的日子不好过啊!爹,妈,我知道你们盼孙子,我也一心想遂你们的愿,可就是有了孙子,这骨肉分离的滋味也不好受啊!一家人和和美美地在一起过日子多好!这么多孩子,将来的上学,吃穿用度,想想这开支我就头疼。万一秀芝这胎生的还是闺女可怎么办啊,爹,妈,我真是不想再生了,真想回到二老跟前好好尽孝,把这几个孩子好好抚养成人,我真是不想再过这种东躲西藏的日子了。”
“爹,妈,我知道你们不爱听这些,我爹要面子,我也不敢对他说这些。秀芝快到日子了,你们就多求列祖列宗保佑秀芝给你们生个孙子吧。生出孙子来,秀芝就不用再受委屈了,我们也好早点回家啊。”
富强絮絮叨叨地说着,每一句都重重地敲在秀芝心上。这个和她在一铺炕上睡了3年的男人,这个平日里话语不多只知道闷头苦干的男人,这个对父母顺从得近乎愚孝的男人,从来没把心里的压力、苦恼向她诉说,即便在这天远地偏,没有多少经济来源的东北深山,他仍然想方设法地让她和孩子吃好,告诉她“日子总会好起来的”,只肯苦着自己。秀芝的眼泪又上来了,她一下子理解了自己的男人。秀芝默默地走到富强身边,挨着他坐下,富强使劲地吸了一下鼻子,伸手一把揽过秀芝的肩膀:“老婆,让你受委屈了。”两个人互相依偎着,在树下一直坐到天亮。
第二天傍晚,秀芝照例坐在灶前烧火做饭。饭熟了,就在她站起身的时候,腹部突然袭来一阵剧痛,她只能保持半蹲起的姿势才能阻住疼痛的蔓延,嘴里“哎哟——”出了声。正在门外劈柴禾的富强扔下斧子冲进来一把扶住秀芝,一手托住她要下坠的沉重腰肢。
“怎么了,秀芝?”
“肚子突然疼得厉害,可能是要生了。”
“啊?不是还有半个月吗?”
“可能是昨晚受凉了。”
“这可怎么办?我先扶你上炕躺着,我这就去叫姑姑来。”
“不行啊,到姑姑家还有十里路呢,这眼看天就黑了,我怕等不到那时候。我先躺躺,你准备接生吧。”
“我?从来没做过啊,我怕有风险。”
“不要紧,我有经验了,我教你。真要是儿子的话,爸爸亲自接生,这孩子一出来就跟你亲啊。”
关键时刻,秀芝一改平时的温软懦弱,变得非常冷静有主见,这给慌张的富强心头注入一针强心剂,使他也很快平静下来。秀芝躺在炕上,一边忍受着宫缩带来的疼痛,一边在疼痛间隙指挥着富强煮沸剪刀消毒,烧一锅开水再晾温,找出提前准备的卫生纸,婴儿的小衣服小被子,干净的毛巾,柔软的尿布,以及在她的床单下面铺上一层塑料布。
秀芝的宫缩间隔时间越来越短,疼痛越来越剧烈,她“哎哟哎哟”地呻吟着,头上身上的汗水涔涔地冒出来。忽然,一股热流从她的下身涌出,她感觉体内象开了闸的江水源源不断地喷涌而出。
“富强,你使劲压我肚子,顺着方向往下使劲,引着孩子往外出。”秀芝自己也配合着富强有力的按压一下一下的使着劲。好在秀芝已经生过两次,产道柔软而松弛,秀芝自己也轻车熟路。小家伙很体谅大人的难处,没有过多地为难父母,象一条鱼一样沿着他的特定路线游动。
“啊,我看见头了!秀芝你坚持一下啊,孩子就快出来了!”
秀芝深深地吸入一口气,再一使劲,孩子的整个身体都露出来了。
“啊,孩子出来了,秀芝,我们的孩子出来了!是个儿子,秀芝,是个儿子!”
富强激动得语无伦次,泪如雨下。秀芝长出一口气,如卸下千斤重担,顷刻间浑身轻松。她眼含热泪,指挥着富强给孩子剪断脐带,打结,倒立着拍打屁股让孩子哭泣,再用温水擦干净身体,用小被子包裹了放在自己跟前。
秀芝仔细地看着眼前这粉嘟嘟毛绒绒的小人儿,小家伙还没有睁眼,咧着小嘴在哭泣,五官皱皱巴巴地挤在一起,使整个面部看起来只剩下一张大嘴。可是这宽宽的额头,高挺的鼻梁多么象富强啊,哭声又大又响亮,一听就是个男孩样儿。这就是自己背井离乡终日担惊受怕的收获,这就是对爷爷奶奶苦盼孙子的回报,秀芝真是怎么看也看不够。她侧一下身子,用手捏着****往孩子嘴里送,孩子好象看见似的张开小嘴一口就把整个****含在嘴里吮吸起来。妈妈的乳汁是最好的安抚,小家伙很快平静下来,专心吸吮着****。秀芝不由得长出一口气,这才感到自己整个人象从水里捞出来一般,浑身湿透,虚脱得象具空壳。
富强忙完了这一切,看着小生命安静地躺在秀芝身旁,怔怔地看了一会儿,不知不觉泪湿眼眶,这才想起要给爹妈报个信。他来到屋外,面朝南双膝跪地,咚咚磕头。
“爹,妈,我有儿子了!爹,妈,你们听得到吗?你们有孙子了!咱们老钟家有后了!以后再没人敢小看咱们了!”
秀芝怀抱着新生儿,听着屋外富强的叫喊,一年来所受的各种压力、委屈一齐涌上心头,本来想笑的嘴角使劲向下弯了一弯,竟然嘤嘤地哭出了声。她怕吓到小宝贝,紧咬着嘴唇不敢出大声,可是眼泪一旦开闸,就要把内心郁积多日的压抑一泄而光,她哆嗦着肩膀,抖动着嘴唇,眼泪滚滚而下,直哭到天昏地暗,怎么也止不住。
老钟家苦盼孙子终成正果,富强马上给孩子起好了大名——钟胜利。实际上这名字早已在他心中翻腾了不止千遍万遍,只等着这个带着******的小家伙来和这个名字匹配了。钟家人因为没有孙子而矮人三分,这当儿需要这样一个响亮的名字来回击那些鼠目寸光的人们一记响亮的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