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艳兰把赵琳摁在床上躺足一个月后才许她下地。虽然没有生孩子的喜庆,可是李艳兰一切按照做月子的标准伺候亲闺女,鸡鱼肉菜不断,连洗脸刷牙都是李艳兰把热乎乎的水端到床跟前。母亲无微不至的关心和宽解,加上燕子出来进去的叽叽喳喳,赵琳的心情平复不少,人也圆润白胖了。
这一个月来,李艳兰因为要照料女儿和外甥女,去谢家次数就少了些。倒是老钟一家隔三差五地去看看,顺便帮着家里家外拾掇一下,有时也做了好吃的送过去,老钟陪老谢喝个消愁酒。
满月的第一天,赵琳就带着燕子回到婆家。谢双刚走,自己又一个月没在家,她心里对三位老人很有些歉疚,也很挂念。
谢家的院子冷冰冰的没有一点热乎气,到处泛着死气沉沉的样子。赵桂花看见媳妇,眼泪又下来了。只问了一句“身体恢复好了?”就再找不出别的话,假装跟在孙女屁股后面忙活去了。
赵琳和谢双的房间已经大变样,原来谢双的东西,他的衣服,鞋子,被子,枕头,所有他用过的东西,甚至他的牙刷毛巾,都不见了踪影。
“妈,谢双的东西呢?”
“烧了,都拿到坟头上烧了。”
赵琳这才惊觉,自己在娘家休养了一个月,不知不觉谢双的五七都过了。这些事情公公婆婆是如何操办的,又是谁把谢双的东西送到坟头烧掉的,她都没参与。失孙丧子之痛,三位老人是如何一天一天地熬过来的,她只沉浸在自己的痛苦中,居然没有认真去想一想。
赵琳的眼泪刷刷下来了。她在心里说:“谢双,你走了,把我们的所有共同的回忆都带走了,连个念想都不留给我……”不禁扑倒在炕上,又哭了一场。
那些散发着谢双气息的物品都随着主人走了,赵琳感觉仿佛有一把剪刀,咔嚓一声把自己和谢家紧紧系在一起的带子剪断了。她的身体虽然还在谢家,但是灵魂仿佛被那剪断的带子拉扯得越来越远,看着谢家的一切都感觉陌生了。
而谢家的三位老人,尤其是赵桂花看儿媳妇赵琳的眼神也是复杂的。虽然赵琳失去了丈夫,和不管是自愿还是被逼无奈的失去了自己的儿子,这个打击对她一个刚30岁的年轻女人来说,丝毫不比失去儿子和孙子的赵桂花轻微,但是每当赵桂花面对赵琳时,总是感觉到一种她即将远离而自己无力挽留的无奈和凄惶。作为母亲,婆婆,她多想一手拉着儿子,一手拉着媳妇,把这个家团团圆圆地好好经营下去,可是她根本拉不住,越是害怕,他们就越会离开你。赵桂花心底还有一种她不愿意正视的对于赵琳亲手杀死自己亲孙子的微微怨恨。两姓人总归不是一路人啊!
赵琳在自己房间的炕上躺了一会,默默流干了眼泪,然后起身给三位老人做了一顿午饭,炒土豆丝,蒸米饭,她给三位老人盛好饭,默默地坐在一边。一家人都很沉默,老谢喝闷酒,谢丰收不停地叹气,赵桂花一会抹一下眼泪,气氛极其沉闷压抑,燕子看着大人,自己也难以开心,默默地吃了一碗饭。吃完饭,赵琳匆匆收拾了碗筷,便带着燕子逃也似地离开了谢家。自此,她大部分时间都带着燕子住在娘家,隔三差五地回谢家帮着婆婆料理一下家务。家里仿佛成了个活死人墓,浸泡着暗沉沉的无边的悲伤和眼泪,透不出一丝光亮。
转眼到了年根,算算离谢双离世也过去了4个月。这段时间,李艳兰发挥自己在村委会多年工作还残留的余热,不断找现任书记争取。善福屯村委会除了谢双刚去世时以村委会名义捐助谢家1万元外,又派人到乡计生工作站、乡民政办公室跑了几趟,给谢家申请了5000元的特困补助,又给谢家办了个低保,每月可享受500多元的低保金,作为经济状况一般的善福屯,村委会认为已经对村民尽足了关心的责任。
在老钟的安排下,钟富强接过了谢家田地里的活计。老钟说:“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我们就是苦点累点也要帮他们把日子过下去。有我们吃的,就不能叫老谢一家饿着!”
谢家的不幸遭遇很快被淹没在农村人天天田间地头,村里村外,家长里短的事情堆里,人们差不多快淡忘了谢家,只有在提起或看到谢家人茕茕孑立的孤独身影时,才会慷慨地给予一声叹息。
家家开始忙着筹备年货。善福屯村一派祥和喜庆。年24这天,在省城工作的老钟的孙子钟胜利也放假回到家。
钟富强开着摩托车,从镇上的汽车站把儿子接回来。儿子长得高大帅气,穿着也体面,一看就是个城里人的样子。在善福屯这个不大的小村庄里,能在省城上大学并且留在省城工作,老钟家还是头一户。钟富强进村后故意放慢车速,在红彤彤的夕阳照射下,他骑着摩托车的身影威风凛凛,后座上体面的儿子和儿子带回来的体面的大包小包吸引了沿途村民艳羡的目光。所有人都争着跟他们打招呼,都要说一声:“胜利这孩子有出息,给爹妈争光。你们老钟家有福气!”
秀芝已经张罗好了丰盛的晚餐,胜利放下行李洗把脸就赶紧上了热乎乎的炕头。
老钟让胜利和自己一起坐在炕里头炕桌正中的位置。这个位置专给家中最有地位的人。老钟亲自给孙子倒酒。大孙子回来了,老钟比富强和秀芝都还要高兴。隔辈亲嘛。何况胜利还是当年自己做主留下来的。这些年老钟常常对着富强和秀芝说:“我这辈子就做过一件最自豪的事,那就是让你们去东北生下了胜利!早些年你们为这个孩子受了些苦,往后就等着享胜利的福吧!”
“胜利啊,你在省城谈的那个媳妇,什么时候领回家来啊?”
“爷爷,那个吹了。”
“吹了?为什么?”
“还不是人家看不上咱农村人。她爸妈不愿意她找个农村人,怕将来父母又是养老又是医疗的负担重!”
“这就叫鼠目寸光!将来你出息了,有她后悔的。孙子,别着急,那个吹了,咱后面保准能找到更好的!”老钟喝得有点舌头大。
“唉,你说咱胜利长的一表人才,要模样有模样要个头有个头,学历高工作好,往哪一站不出挑?怎么就说不上个好媳妇?”有老公公霸占着胜利,王秀芝除了不停地给儿子夹菜,还没找到正式发言的机会。
“哎呀妈,我问你个问题。在鳄鱼妈妈眼里,谁的孩子最漂亮?”
“那当然是她自己的孩子了,小鳄鱼。不过这说媳妇跟鳄鱼有什么关系?”
“哈哈,瞧你这脑子笨的。胜利是说哪个妈妈都觉得自己孩子最好!”胜利的比喻把富强逗乐了,全家人都哈哈笑起来。
“爷爷,我谢爷爷家现在好些了吗?”
“唉!怎么能好得了?摊上这样的事,这一家人,苦啊!”
“这些天我也在考虑,能给他们做点什么。”
“胜利,你有这想法非常好。爷爷常对你爸妈说,咱们家,忘了谁也不能忘了你谢爷爷家。早些年,你爸妈躲到东北去生你,爷爷奶奶带着你大姐在村里,那可没少遭罪!多亏你谢爷爷一家里里外外地帮着咱们。爷爷奶奶能熬过来,精神上的最大动力是你,在村里就是你谢爷爷一家支撑着咱们啊!”
“是,我知道。我还记得我小时候跟着我大姐、双哥哥和琳琳姐后面玩的事。他们都很照顾我。”
“琳琳也是个好孩子,从小就通情达理的,也好脾气,比她妈那强了不知多少。就是好人没好命啊!胜利,你明天跟你爸去看看你谢爷爷,把给我和你爸妈带的东西,多分点给他们。年关年关,他们家这个年,不好过哟!”
第二天,腊月25是年前镇上最后一个大集。富强赶了一上午集,把谢家的年货都置办齐了,和儿子胜利一起给谢家送年货。
谢家仍然是一片寂静。赵琳在院子里晾晒刚洗好的一大盆衣服,一件一件搭在铁丝上,再逐一抻平。燕子不出声地帮妈妈递衣服。赵桂花在猪圈前搅拌猪食,然后提起桶来哗哗倒进猪食槽里,引得两头大肥猪哼哼直叫。老谢拉着已目不能视物的丰收坐在屋檐底下晒太阳,给他把裤腿撸到膝盖,露出两截因糖尿病而红肿溃烂的小腿。两人倚着墙根似睡非睡。每个人都在沉默地或劳作或歇息,除了猪吃食的吧嗒声和哼哼声,院子里没有一点生物气息。
钟富强和钟胜利推门进入的声音打破了小院的寂静。院里的人暂时停止了手头的劳作,但都是怔怔的,没有人招呼一声。钟富强走到赵桂花跟前,叫一声“嫂子”,钟胜利跟每个人都打了招呼。
“胜利回来了?”老谢从地上站起来。胜利从去省城上大学起,见面次数就少了,也就是春节时能见个三回两回,因此老谢对胜利是格外客气,对富强倒是不用什么礼数。
“是,大爷爷,我昨天回来的。”
“这不,胜利从省城给咱家样样数数地带了点东西,有大叔您爱喝的老酒,给丰收哥的补品,给嫂子您和琳琳的蜂王浆,给燕子买的新书包。我今天赶集给咱把过年的菜肉基本都买齐了,就差年三十半日集上再去买条活鲤鱼好上供了。”富强边说着边和胜利把东西一样一样放在谢丰收坐的旁边地上。
燕子拿到新书包,欢欣雀跃地抱着跑回屋里。
“唉!什么年不年的,过年就是过关啊!”老谢长叹一声。
“丰收哥的腿越发重了?”富强关切地问,边蹲下来看谢丰收那条溃烂的腿。
“唉!都拄上棍子了。眼睛也差不多全瞎了。”老谢一边拨拉着丰收的裤腿给富强看,“丰收这身子是不行了。”
“丰收哥看病报销的事,办下来了吗?”
“唉,艳兰去村委会磨破嘴皮,最后村里同意一年在新农合外,额外再给报销2000块钱。这就是破了大例了,村里也不富裕啊。”
“嫂子,明天叫秀芝过来和你一起蒸过年饽饽,今天她在家发面。”钟富强说。赵桂花仿佛没有听到。从富强爷俩进门,她的眼睛就没离开过胜利。
而胜利在跟一家人打过招呼后,眼光就一直落在赵琳身上。赵琳从小开朗活泼,聪明漂亮,在他心中是仅次于望弟和招弟的另一个姐姐。可是眼前的赵琳完全失去了往日的神采,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岁。她的目光呆滞,眼睛虽然看向胜利,眼神却空洞游离。那眼睛里偶尔有一丝光芒轻轻跳跃一下,瞬即就熄灭了,透出深深的无奈,胆怯和绝望,让人不由得心里一紧,胸口堵得难受。
“哦。胜利,你二十几了?”赵桂花突然说话了,目光还是怔怔的。
“婶子,我二十七了。”
“哦。比你双哥哥小三岁。当年你妈怀着你逃跑时,俺们就在一个拖拉机上。唉!你双哥哥要是好好的,这回子,孙子都该过百岁了。”赵桂花说着撩起腰间的围裙擦眼,赵琳放下衣服,红着眼睛回屋去了。
“快进屋坐吧,外面冷。”赵桂花这才回过神来,放下猪食桶,招呼富强父子俩进屋。富强和胜利又把东西拎到堂屋去。俩人没坐,寒暄几句就告辞了。临走时,胜利听到房间里传来赵琳嘤嘤的哭泣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