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安静得让人心寒，疯长的荒草一簇一簇地摇曳出鬼魅般的影子。
老葛头不知什么时候由屋中走了出来，他老迈的身体佝偻得像条秃毛野狗。满脸干树皮似的皱纹挤得他的脸庞如同一张千层饼，根本分不出眼睛鼻子和嘴巴，只见在两道深纹边上堆着一坨坨风干的眼屎，风干的眼屎上又挤出一坨坨新鲜的眼屎。
他颤颤巍巍地搬着把太师椅，将椅子放于天井中。老葛头便迎着头顶的月光，坐进了椅子里。
满身伤病，耄耋之年，竟然还能自理自行。方峥叹了口气，不知道老葛是命硬如铁，神经如钢。还是迫不得已，无依无靠。
戚寒玉鼻子里吭了一下，冷哼道：“来了。”
忽地一阵带着84消毒液味道的劲风狠狠刮过，呜呜的怪叫夹杂在风中。老葛头院中的两棵李子树随风舞动，像吃了摇头*丸一样拼命扭晃着树干。青的、紫的、红的，颜色各异的果子“噼里啪啦”落了满地。
戚寒玉快速弯腰，在包里拿出7X50望远镜，顺着老葛头目光的方向凝神望去。事实上老葛头的眼睛究竟是否还能看见东西完全是个谜，也许他只是觉得朝这个方向坐着屁股会更舒服些。
方峥没有这些人民币玩家才有的装备，他全部高科技的东西只是戚寒玉配发给他的一台手机，和相应的组件。他只好抱着三脚架，用相机到处寻摸。不得不说戚寒玉的东西真是好用，长焦镜头的成像效果非常清晰。
远处的山坡上跪着一个影子，模糊而扭曲，那个影子慢慢弯下腰，脑袋抵在地面，久久未动。
圆圆的月亮挂在他身后，小山外传来苍凉的海浪声，一望无垠的大海深沉而悠远，乳白色的月光在海面上映出粼粼波光。
磕头的男人，孤独的山峰，冰冷的月色，沉默的深海。
方峥凝视着眼前的一切，突然升出无法言语的悲伤。男人遥望家乡，却不得入。为父拜寿，却不得门。他的人生就像这夜，无声无息，无法改变。
“总算露头了。”戚寒玉嘴角勾起自信，三天的枯燥等待得来了回报。她快速而隐秘地向楼下冲去，快得像豹，轻得像猫。她回头轻唤：“在这里等着，不要动。”
戚寒玉是去狩猎，方峥的角色是她的猎犬，但这猎犬怎么看都不太上道。万一露出马脚搅黄了局，戚寒玉很深刻地认识到，那她这辈子恐怕就没有第二次机会抓住猎物了。
突然“轰隆”一声震天响，戚寒玉心叫一声“完了”。
果不其然，完了。
方峥四仰八叉地躺在一堆木板和铁管堆里，戚寒玉让他不要动，他就非要跟独断专行的恶势力斗争到底，他非要动。结果一脚把楼梯给踩塌了，整个人也被埋进了瓦砾堆里。
“我看她跑地挺快呀，梯子也挺结实呀，怎么我一上来就完蛋了！”方峥被一块吊满了蜘蛛网和苍蝇屎的木块砸中的脑袋，此时还想着之前上来下去的时候都结实的呀。
戚寒玉狠狠地剜了他一眼，如果现在她能有哪怕多出来5秒钟时间可以浪费，她绝对回身把方峥的脑袋瓜子揪下来。
她无暇犹豫，立刻窜到屋外，一人多高的荒草丛在风中摇摇晃晃，蹭得她脸颊有些刺痒。戚寒玉无奈地叹了口气，山坡上的人影已经消失了，他逃亡13年仍然没被抓获，必定是心思缜密，鞍不离马之人。
戚寒玉同样不是喜欢放弃的性格，她曾经因为放弃了血性，而抱憾至此。戚寒玉抬手将耳边的碎发向后拢了拢，认准方向，发足狂奔，追了过去。
她一路追到山坡上，然后单膝蹲下，捡起一丛杂草，又四下里仔细比对查验，眉目间露出与她精致脸蛋不匹配的老成自信。一头钻进了山坡下的红树林里。
戚寒玉忽停忽走，忽走忽跑，沿着树上的断枝，地上的印迹，和她独有的追踪方式，一路跟到了蚬口村的最深处。
这里弥漫着令人头昏的化学味道，空气中似乎飘荡着细小、尖锐的颗粒，随着人的呼吸而进入鼻腔，割伤了鼻黏膜，损坏了大脑，破坏着身体机能。放眼望去，荒无人烟，土地贫瘠。干硬开裂的路面上泛着幽幽绿光。
一家破败的工厂隐藏在不远处，工厂内乌漆抹黑，两扇敞开的大铁门生满了铁锈，被风雨蚀成宽大的铁篓子。
黑夜中的废旧工厂如同盘踞在此的巨兽，张开血盆大口，等待着细皮嫩肉的戚寒玉主动献身。
戚寒玉面无表情，月光将她的影子拉长，随着她的动作而变幻着诡异地模样。她没有走门，而是纵身跃上低矮的围墙，一闪身便消失于夜色中。
葛援朝依偎在残破的墙垛子内，高低不齐的废旧厂房早已被勤劳的人民拆得七零八落，物尽其用了。
粘得像毡片儿似的头发罩着葛援朝的脑袋，50多岁的脸庞已被风霜打磨得如同垂死老人，一双黑不溜秋的手上裂开大大小小的伤口，手指肚更像菊花般绽裂着。黑泥、污垢在裂口中变得干硬，几处新伤还泛着粉红色。
他把裂满了口子的双手插进粘成筐的头发里，整颗脑袋紧紧塞进自己的裤裆。脏得油黑发亮，能防水防雨的裤子里散发出一股一股的腥骚气，和厂房上空凝结的化学味道互相对抗，互相融合，逐渐形成了新的淡雅清香。
“爸，对不起，对不起啊，爸，儿不孝，不孝啊。”
葛援朝塞在裤裆里的脑袋低声呢喃，他说话不清不楚，口舌拌蒜，如同退化的野人。
“怎么，怕了？”
清冷的声音骤然响起，惊得葛援朝激灵灵打了个哆嗦。他猛地抬起头，一双红肿得像金鱼似的眼睛惶恐地四下张望。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随着毫无感情的声音，戚寒玉由墙角处的阴影里缓缓走了出来。
“我是被逼的……我……我没有办法……我……我只能这么做。”葛援朝知道自己被盯上了，十多年的逃亡生涯使他练就了求生本能，他语无伦次地边说边向后退：“没人帮我……我……没人帮我……我只能这么做！”
戚寒玉摇头道：“还没逃够吗？”
葛援朝周身剧震，短短的五个字，好像一柄利剑，直刺入他心窝。但他很快又恢复了精明，烂红的眼睑下那双昏沉的眸子突然爆起一团精光，似是燃烧生命所换来的光亮，他整个人在这一瞬间都变得不同了。
葛援朝恢复了自信，炯炯有神，弯曲的脊背挺得笔直。
“你想好了，你会受伤的。”
戚寒玉明白他不会束手就擒，他眼中燃起的是希望，是目标。只有发现了或者守护着某个目标，某个目的，的人，才会有如此明亮不屈的神采。
葛援朝不再废话，提着卡在屁股上的裤子撒腿就跑。
“还挺跟潮流。”戚寒玉见他那吊到膝盖的大裤裆，想到在国外有个整天折腾的小孩，就喜欢把裤子卡在屁股蛋子上，还受到大批人追捧。潮流、时尚这个东西，真是个让人捉摸不透的玩意儿。
葛援朝发足狂奔，耳边响起“嗤嗤”地破风声，两条腿像踩了风火轮一般不知疲惫，拼尽了全部力气死命地倒腾。工厂内复杂多变，他专挑路况崎岖，拐变抹角的地方奔逃。渐渐他感觉自己额角冒汗，细微的热气蒸腾着身体，活动开了之后更是如虎添翼，跑得飞快。如果有个码表的话，他觉得自己足足跑进了40码！
“我说了你会受伤的。”
“咩？”
葛援朝突然发现好像高估了自己的短跑能力，因为戚寒玉不紧不慢地来到了他身边，抬手一掌砍在他后脖颈处。葛援朝“咩”了一声就软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