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
昏暗的石阶,昏暗的角落,昏暗的雕像,昏暗的甬道,全都都是昏暗的。
颜纪北走下石阶去,他的人也变成昏暗的。
这样昏暗的地方,就连普通人都不愿意待。
但萧飞宇的师傅却偏偏就住在这里。
难道他不能见人?
颜纪北成为黑暗刺客团成员已有两年,的确却从未见过团长本人。
他的脚一踏进甬道,两边雕像的手便燃起了火焰。
现在这地方已有了光。
但是这光还不够亮,他还不能看到甬道的尽头。
他一步一步向前走去,火焰也不断亮了起来。
然后他就看到了甬道尽头里的那个人。
他的头发如雪一般白,他的目光却熠熠生辉,比甬道里的火焰还要明亮。
但在那明亮的眼眸里,却透着一股深邃的疲惫。
也许很久很久之前,他的眼睛绝对是如刀锋一般的锐利,但他受的折磨已太多,受的痛苦也太久。
所以他现在虽然还是一把剑,但这把剑已经锈迹斑斑。
颜纪北已看出,这也是个倔强的人,他虽然已被岁月摧毁,但仍旧不肯服输。
他宁死也不服输!
老人已先开口道:“飞宇说,你是颜帝的儿子?”
他的目光盯向颜纪北,就好像是一把剑锋伸到颜纪北的面前。
颜纪北似也看到了他那种咄咄逼人的气势,但他也是倔强的人。
他沉声道:“也许吧。”
他的目光也已凝聚成一把剑,虽然这道剑锋还不够锐利,但已足够坚固,能经得起打击。
“也许?”老人喝道:“欧阳生没有跟你说其他了吗?”
颜纪北反问道:“其他什么?你到底想跟我说什么!”
老人冷声道:“欧阳生没有告诉你要你到我这里拿走什么东西吗?”
颜纪北已皱眉,道:“如果你再这么无理,那我也没有继续留在这里的必要。”
“想走?”老人冷笑道:“有人冒充颜帝的徒弟,这不是新鲜事,冒充颜帝的儿子,这可是头一回,欧阳生没有教给你足够的说辞吗?”
颜纪北大怒,瞪着老人半晌,忽然转身离去。
“站住!”老人喝道。
颜纪北没有理会,走上石阶,高声喝道:“萧飞宇!给我打开!听见没有!”
萧飞宇却充耳不闻,开始哼着小曲,跳起舞来,“今天这个天气真好呀,真好呀,真的真的真的真好呀……”
颜纪北又喊道:“一青,把门打开。”
但是已经离开的薛一青又哪里听得到呢?
老人讥讽道:“被我说中真相,羞愧难当,想要走了?”
他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继续道:“飞宇说欧阳生已经死了,但我想,他一定在哪个地方享福!他安排了这场阴谋,就是为了想要谋夺一个更大的利益!”
颜纪北怒道:“闭嘴!”
老人嘿嘿一笑,笑容有些勉强,似乎这个动作也生锈很多年了。
他道:“怎么?难不成你要和我动手?就凭你?乳臭未干……”
他的话没有说完,颜纪北已出手。
一道风雷指激射而来,刹那间照亮整个房间,将所有雕像的面庞映得清晰无比。
老人早有预备,登时撑起一道气罩。
只见风雷指如同雷暴雨一般,密密麻麻地激射而去,只打得气罩闪烁不断,但饶是如此,那防御罩依旧金灿无比。
老人忽然笑了起来,笑得如此开怀,以至于上面的萧飞宇都不由嘀咕道:“这老爷子又发什么疯了?”
颜纪北停手,怒道:“你笑什么?”
老人又缓缓坐下去,柔声道:“这才有点颜帝的气势。”
这句话说完,他全身咄咄逼人的气势也散去,剑锋也藏起。
他继续道:“颜帝像你这个年纪的时候,便是一副君临天下唯我独尊的模样,常言说,虎父无犬子,他的儿子又怎会是畏畏缩缩的小人模样?”
颜纪北没有说话,只是沉默着看着他。
老人笑道:“我适才不过是稍微试探你一番,怎么?这就生气了?”
颜纪北的确是生气了,他道:“颜帝是颜帝,我是我,你到底想说什么?”
老人含笑道:“少年人,你到底明不明白,你的存在对于全世界有着多么至关重要的作用?”
老人忽然叹息一声,道:“就拿我来说,我今日得知你的存在,我或许能够猜到几分老七的苦衷了。”
他说完,又道:“如果你想解开你心中的疑惑的话,就先坐下来。”
颜纪北沉默了半晌,还是坐了下来。
老人含笑道:“我叫萧祸,颜帝七狼之一,排行第六,兄弟们都叫我老六,你爷爷欧阳生虽然排行老七,但是他跟着颜帝的时间最早。”
说到这,他的眼睛黯淡了,道:“说到你爷爷,他临死前,可有什么遗言吗?”
颜纪北黯然道:“他要我找到颜帝,得到他的原谅。”
萧祸叹了口气,道:“一百年了,他有口难言,想必过得很辛苦,不过他的确不愧是大英雄,大丈夫,没有丢七狼的脸面。”
一个人若是为了别人而委屈自己,牺牲自己,无论他是什么身份,都已经是真正的大英雄,大丈夫。
颜纪北紧闭双眼,嘎声道:“而且,他为了我还杀了自己的儿子和儿媳。”
萧祸叹息道:“老七啊老七,我们的确误会了你,对不起你,你放心,我们一定会找到颜帝,让他也了解到你的苦衷。”
颜纪北垂着头,过了很久,忽然厉声道:“我一定要为他报仇!”
萧祸道:“这个仇一定要报,但这不是最重要的!”
颜纪北打断道:“谁说这不是最重要的?”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欧阳生虽然是他的爷爷,但也亲如父亲。
萧祸道:“你爷爷临死前可有要你为他复仇?”
颜纪北道:“没有。”
萧祸柔声道:“他忍耐了一辈子,不是让你为他复仇的,你若为了他好,就应该好好活着,找到你的父亲,洗刷他背负的罪名。”
颜纪北嘶声道:“他没有叫我为他复仇,是担心我,为了我好,但我却不能为了自己,就躲在这里。”
萧祸的眼睛又亮了起来,道:“好,好,他没有叫你为他报仇,是他的事,你要不要为他报仇,确实是你的事。”
他重重地点头,内心已替欧阳生感到欣慰,又道:“你刺客的等级达到什么阶段了?”
颜纪北道:“中级刺客。”
“中级刺客。”萧祸喃喃道:“还差了一点,想要杀清秋子太勉强,要对付无刀疤就更难。”
颜纪北恨道:“若是我随时都能够发狂,我就能够对付他们了。”
空凡虽然是他所杀,但也非他所杀,他虽然记得自己是如何杀死空凡的,但那时他完全不受自己控制,若非自己左肩上的五角星芒印记,他绝无实力能够杀死空凡。
萧祸忽然道:“那道印记,让我看看。”
颜纪北扯开衣服,只见五角星芒印记漆如黑墨,竟好像是用墨水画上去的。
萧祸的眉头已皱起,瞳孔已收缩。
因为他已认出,这道印记,正是颜帝妻子叶磬梅独一无二的五星神魔阵。
普天之下,绝没有任何一个魔法师或者巫师能够施展。
萧祸已热泪盈眶,他已完全确信颜纪北的确就是颜帝的儿子,道:“老天总算开眼,老天总算开眼哪,没有……”
他的话还没说完,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他没咳嗽一声,他的脸色就难看一分,直到嘴角沁出血来,他的脸上,已爬满了皱纹和青筋。
这些皱纹和青筋,就好像是一只只毒蛇虫蚁一般,在吞噬他残余的生命。
颜纪北大喊道:“萧飞宇!快下来,他晕过去了!”
萧飞宇的人虽在门外,但无时不刻在倾听着这边的动静,好像早已料到现在的动静。
颜纪北的声音一响,他便火速跑下来,从萧祸的怀里取出一个瓶子,从中倒出一颗药丸给他服下。
咳嗽渐止,皱纹和青筋也隐藏下去,等待着下一次的发作。
颜纪北忍不住道:“这是怎么回事?”
萧飞宇反常地没有回应,只是道:“他醒来后什么也不要问,什么也不要拒绝,如果你信得过我,就当时是可怜一个临终的老人,哪怕是糊弄也好。”
颜纪北看着他,忽然觉得这个人很陌生,这个人的形象似乎一下子拔高到了很高的高度。
萧祸醒了过来,看到萧飞宇,道:“你先出去,我跟他再谈一会。”
萧飞宇皱起了眉,没有回应,就只是站着,似乎在犹豫。
萧祸对他的要求很少,刺客团也全权交给他来管,所以平时他也从不违背萧祸的话,但是萧祸现在最需要的是休息。
颜纪北忽然道:“今日就到这里吧,反正今后有的是时间,我想先跟萧飞宇熟悉一下这里的环境。”
萧祸点头,对萧飞宇道,“也好,你带他先去逛逛,这几日生意就不要再接了,把人员都分派出去,多探查一下魔阁的动作,我担心他们会提前发起攻击。”
萧飞宇道:“是。”
两人一离开,甬道里的火焰又熄灭下去,这个地方,又陷入到黑暗中。
萧祸的人,也隐没在黑暗中。
颜帝的雕像缓缓而动,已将暗门压住。
颜纪北忍不住问道:“老爷子怎么会这样?刚才他脸上……”
萧飞宇打断道:“你就当做什么都没看到。”
颜纪北沉吟片刻,忽然道:“一青呢?”
萧飞宇道:“走了。”
颜纪北道:“走了?我和她说好要送她的?”
萧飞宇冷笑道:“送她?她需要你送她?人家一个传送门不知道哪里去了,需要你送?而且人家要的是你送吗?”
说完便往外走,颜纪北跟了上来,道:“你又在胡说八道什么?”
萧飞宇停下,道:“你是不是傻子?”
颜纪北笑道:“我当然不是傻子。”
“如果你不是傻子,怎么会听不出她的意思?”
颜纪北沉默了半晌,忽然道:“她没有留下什么话吗?”
萧飞宇冷笑道:“留什么话?为什么要留下话?”
颜纪北道:“不错,本就不必留什么话的,走了也好。”
萧飞宇道:“你以为让她走,就是为了她好?”
他继续道:“你以为我们都不知道吗?你要她走,是因为你已决定要去复仇,但你却没有半点胜算,所以你自以为不能拖累她,连累她,是不是?”
他的每一个字都像是刀,他的心已尝到了酸痛的滋味。
这种痛苦,难道就一定要等失去后才能明白?
萧飞宇忽然厉声道:“你以为这样就是对她好?你以为只要自己离得远远的,她的生活就会好起来?你为什么这么自以为是?你可曾为她想过?你现在决定如此,一开始又何必去招惹她?”
他每说一句话,他自己的心便更沉痛一分,只因为这些话,不仅是在对颜纪北说,也在对从前的自己说。
颜纪北黯然道:“是,一开始我就不应该去招惹她,这都是我的错。”
萧飞宇道:“你的确做错了,但不是错在招惹她,而是让她走。”
他继续道:“每个人都会做错事,有些事你虽然做错了,以后还可以设法挽救,但有些事情,你若一旦做错,就永远也无法弥补。”
这个道理,颜纪北不懂,但萧飞宇已懂,只因这道理是他用最惨痛的代价去换来的。
颜纪北虽然不懂,但他已隐隐觉得自己犯下了这种错误,他急道:“我做错了什么?”
萧飞宇道:“你既然已让她走,以后也不要再想见到她了,你就算见她,也永远见不到了。”
颜纪北的手抓紧了他的肩膀,失声道:“你什么意思?什么叫永远见不到了?”
萧飞宇冷笑道:“任何人只要进了魔阁,她身上必定就会有一道魔阁的印记,无论她走到哪里,魔阁的人都会知道,所以薛一青就算逃到天涯海角,也休想能够躲得了。”
颜纪北的心已沉了下去,身体已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他颤声道:“如果他们抓住了她,会怎么样?”
这个问题根本就不必问,就连他自己也知道答案,但是他仍旧要问,只因为他已恐惧。
若是她死了……
他根本不能接受这个假设,所以他立刻又道:“她现在在哪?传送到哪里?”
萧飞宇面无表情,道:“后悔了?”
颜纪北怒道:“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萧飞宇沉声道:“因为我要给你个教训,一个男人若是能够遇到一个对的女人,就应该果断勇敢一点,不要自以为是地做一些愚蠢的决定。今天是我教训你这个道理,你还来得及挽回,要是到了哪一天老天爷教训你这个道理,你就是粉身碎骨,也无济于事。”
颜纪北本不愿意听任何人教训他,但现在却很高兴,因为他已知道事情还没有到他所想象的那个地步。
他喜道:“怎么挽回?你知道她现在在哪?”
萧飞宇道:“我不知道她现在在哪?”
颜纪北的脸又沉了下去。
萧飞宇忽然笑道:“但我知道三五个月后她必定要到新阳城去,你如果要找到她,就得到新阳等。”
颜纪北顿时松了口气,又道:“那这三五个月……”
萧飞宇含笑道:“你太小瞧她了,二十岁,高等一阶幻术魔法师,放眼天下,都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她的实力,未必就比你差,而且她还会传送门,只要小心一点,基本不可能被抓到的,你放心吧。”
颜纪北道:“那你刚才还说我永远见不到她。”
萧飞宇冷笑道:“我不说得严重一点,你怎么会知道事情的严重性?再说,她的实力放在同龄当中还不错,但遇上比她更强的幻术魔法师,就只有束手就擒了,你最好祈祷她的运气不要这么背才好。”
运气这种事情,只能是老天做主,老天若是要一个人遭难,那是谁也无法阻挡的。
萧飞宇说完,已转身离去。
他忽然回头道:“忘了告诉你,神宗的那个道士清秋子三天后离开颜帝镇,走的是山千村那条路。还有就是颜帝学院的南宫远和陆寅已经回到学院了。不用谢!”
颜纪北道:“你不带我熟悉一下环境吗?”
萧飞宇头也不回,声音远远传来,道:“你腿不瘸,眼不瞎,自己不会看啊!”
颜纪北喃喃道:“南宫远、陆寅……”
然后忽然想到了什么,大骂地追上去,喊道:“你至少先告诉我这里是哪啊!怎么去颜帝镇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