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山朝向孤村的一面乃为阴面,每天除日出日暮时分偶有阳光斜照外,其余时间皆是阴沉沉的,容易给人心理极大的压抑之感。所幸阴面对向偏南方向,正迎从南边过来的夏季季风,雨水较为充沛,使得山间林木茂盛无比。处背风坡的阳面则没有这般幸运了,雨少光足,使山坡上鲜有高大树木,大多为低矮灌木以及附地野草。
孤山阳面半山腰位置,有一处悬崖,笔直峭立,东西绵延近百米,高度虽谈不上壁立千仞,但两百仞还是有的。崖壁上星星点点缀着许多简易鸟巢,说是鸟巢,其实仅是十几根树枝散乱放于崖壁凸起的石头上。巢中大多有着一到三枚数量不等的黑色斑纹鸟蛋,大小与孤村村民散养笨鸡所得的鸡蛋等同,但若论起营养价值和美味程度,村民家中那些鸡蛋是远远比不得崖壁上这些鸟蛋的。
此刻崖壁中间位置,一根两只粗的麻绳紧绷垂着。麻绳一端系于悬崖顶山腰上一块大石底部,另一端拴在身体精壮的少年人腰间。数百只长有尖锐弯喙,展翼宽达半米的白色大鸟飞绕悬崖,崖壁上那一只只颇为简陋的鸟巢,便是它们的家。
辰平生穿着灰黑布鞋的两脚,蹬在坚硬的岩石峭壁上,一手抓紧腰间麻绳,另一手瞅准角度向崖壁一只鸟巢伸去。拿到鸟蛋后,将鸟蛋轻轻放入脖子上悬挂的灰色布裹中,布裹中已有不下三十枚鸟蛋,这是辰平生两个小时的辛苦所得。悬绳攀崖掏鸟蛋的技术活,是父亲辰松岩教授于他的,这套技术活其实也没什么技术要求,只要魄力胆气体力足够就行。
辰平生自问,从小到大,自己只佩服崇拜过父亲一人。在他印象中,父亲好像什么都会,大到筑基建宅,小到烧菜做饭,武到棍打野猪、箭杀灰熊,文到二胡曲艺、围棋象棋,好像就没有父亲不曾涉猎过的。
一直以来,辰平生都感觉父亲有些神秘,父亲的行事风格,言谈举止,从容有度,松弛有法,完全不像土生土长的山村农民。孤村中上了年纪的男人,大多因常年辛苦劳作而脊梁微弯,有些驼背,只有父亲始终腰杆绷直,精神面貌不输自己这个快要二十岁的青春小伙。更令辰平生费解的是父亲的出身,近二十年来,他从未见过父亲与孤村之外的亲朋有过联系,就算父亲父母双亲不在,也不可能所有血缘亲戚都不在了吧!而且他不相信父亲在外这么多年,就没有几位知心兄弟朋友。
有些话父亲不说,辰平生也很默契的没有问,兴许父亲的过去有什么难言之隐,不便告知自已与母亲。辰平生始终坚信,只要父亲现在是爱自己,爱这个家庭就足够了,至于父亲过去如何,他不关心,也没有必要关心。
辰平生掂了掂悬于脖子上的布裹,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容,看起来憨厚且纯真。这些鸟蛋,他打算留一半放在家中让父母吃,另一半煮熟,等到明日离开时,带去宁海为自己未来的几位舍友尝尝。生他养他的这片小山区,没有特别稀罕的东西,这些鸟蛋勉强可以称得上是土特产,用来做与几位舍友的见面礼想来也不会太掉价。
辰平生看了眼天色,随后两手握紧麻绳,左右胳膊大臂小臂轮流使力,脚掌蹬着怪石凸起的岩壁,朝崖顶爬去。爬到崖顶后,从大石上解下麻绳,圈起来捆好,背在肩上朝孤山山顶走去,他得翻过孤山山顶,才能下山回到孤村。
辰平生回到家中,将麻绳扔在院落一角,把布裹拿给陈小琴。陈小琴接过布裹一看,满满的全是鸟蛋,立时嗔怪道:“平生,和你说过多少次了,别再去孤山后山悬崖掏鸟蛋,你怎么就是不听呢!那地方多危险,万一一个不小心摔下来怎么办?”
听着陈小琴的唠唠叨叨,辰平生笑着应承道:“好了好了,我保证,最后一次,下不为例。”辰平生推着陈小琴走向北屋厨房,说道:“妈,你挑拣出一半鸟蛋煮熟,我明天要带走。”
陈小琴拎着布裹,言道:“好好好!你不是爱喝茶嘛!我给你装了一罐家中前不久刚晒干的山茶叶,刚塞你书包里,应该够你喝一阵的了。”
“谢谢老妈。”
辰平生走进北屋后,见父亲在茶几上摆好一局象棋,顿时会意,拉过马扎坐在父亲对面,执黑先行。他的象棋水平马马虎虎,对上业余水平的玩家,还能与之斡旋良久,最后险而取胜,但若是遇上在象棋上浸淫多年的父亲,那便有些小巫见大巫了。
辰平生习惯前两手上炮走士,摆开攻守兼备的架势,父亲辰松岩则喜欢跳马提車,步步攻伐,招招凌冽不留情面,即使对面坐着的是他儿子,也毫不放水。辰平生本想步步为营,结果开局没多久便成了步履维艰,又是几手不痛不痒的防御之后,辰平生弃子认输,败北速度倒是比小时候慢了一些。
辰松岩笑着将棋子棋盘收起,言道:“一个人下棋的风格,多半就是这个人处理大事的风格,你老爸我的风格你也看到了,不顾退路,一味冲杀。和你一样年轻时是这个风格,二十年后的现在还是没有改过来。因为这种处事手段,我年轻时吃了一个大亏,亏到没有东西再值得我亏,事后方才明白,当时就是因为没有留下后手,以为自己仅凭借猛狠的攻击,快速拿下战局胜利,便不用再顾忌身后,才导致一败涂地。所以说,不管什么时候,为自己留一分退路总归是没错的,但对你这样的年轻人而言,也就只适合留一分,再多的话,就显得累赘了。从你的象棋走法,我能看出你喜欢攻守各占五分,也就是说,你为自己留了五分退路,只拿着一半的战斗力去与敌人厮杀,试问,这样的你与敌手狭路相逢,会有几分胜算?再者而言,你一个朝气蓬勃的年轻人,有什么必要一直束手束脚,放开胆子,拿出九分力气去使劲拼搏又如何!赢了高兴,败了不后悔,杀伐果断,干脆利落,这才应该是你的风格。等到了宁海之后,把你在山上遇到豺狼猪熊的狠烈态度都拿出来,但不要摆在面上,只揣在心里就好,尽管自由发挥,有什么雄心抱负,阳光宽敞大道也好,羊肠荆棘小路亦罢,只管闷头去闯,不用担心身后,出了事情,还有老爸为你顶着。”
辰平生听得父亲一席话,这才发觉自己缺点不小,宛若醍醐灌顶,果真有一语惊醒梦中人之感。十八年来,这是父亲第一次长篇大论对他说了这么多大道理,辰平生受益匪浅。不过从父亲这番话的字里行间,辰平生隐隐感觉,父亲年轻时,应该是一个锐气四射的不凡人物,最起码不会是现在的山村农民形象。
辰平生沉默好一会儿,起身为父亲倒了一杯热水,认真言道:“平生晓得了。”
翌日清晨天色微微泛白之时,辰平生拖着一个大蛇皮袋,肩背装得满满当当的破旧旅行包,身形挺立在村头,村头不远处空地上还有一台年迈的拖拉机,红色机盖破烂不堪,车前两只大灯也早已不知所踪,发动机哒哒响着,突突冒着黑气,挂在拖拉机尾部的铁皮车斗有规律的颤动,和着发动机的节奏。
辰平生揉了揉走在自己旁边的黑娃的脑袋,转过头和父母说道:“就送到这里吧!村长家的拖拉机就在前面。”
母亲陈小琴眼眶通红,看样子昨夜哭过好长时间,说道:“到了宁海那边要好好照顾自己,该吃吃该穿穿,别饿着冻着,听说那边天气和咱这里不一样,你好生适应着。”
辰平生安慰母亲道:“放心吧!我都一个十八岁的大小伙子了,怎么说也能照顾好自己。”
辰松岩没有过多说话,只是道:“在外边累了就回家歇息歇息。”
大名陈不凡的黑娃蹲下抱住大黄,抬头看着辰平生,一对黑色大眼眸中有些晶莹一闪一闪,问道:“平生哥,你什么时候再回来?”
辰平生拍了拍黑娃还是很瘦弱的肩膀,言道:“过年的时候吧!以后就没人陪你玩了,你自己要耐得住寂寞。”
黑娃说道:“没有平生哥你,还有大黄呢!对不对大黄?”
大黄摇着尾巴,鲜红舌头仍旧吐出大半,张开大嘴“汪汪”叫了两声。
辰平生微微一笑,转过身往拖拉机那边走,背着身子挥挥手道:“你们回去吧!过年再见。”
辰平生今天要坐这台拖拉机翻过南边几座山头,去到小镇上坐公交车前往北山县县城,之后再从县城搭长途汽车到兴德市,最后从兴德市乘火车去宁海。以前去上小学初中乃至高中的时候,都是辰平生自己一人带着沉重行李翻山越岭,跋涉数个小时奔去小镇,像今日有幸坐上拖拉机以代脚程,还是头一次。
孤村中只村长一人家有拖拉机,平日谁家有急事,都会去借乘,久而久之,这台拖拉机甚至都有一些公共财产的味道了。车斗上已经等待了一个皮肤黝黑的少年,十五六岁,比辰平生小不了许多,见辰平生拖着蛇皮袋过来,忙从车斗上向下俯身,接过蛇皮袋放到车斗上,热情言道:“平生哥,今天我和我爸一块去送你。”
“大壮,辛苦你了。”辰平生爬上车斗,笑着回道。
“爸,平生哥上来了,出发吧!”陈大壮朝村长陈玉金喊了一声。
“好嘞~~”陈玉金大声笑应,松开离合开着年迈的拖拉机朝村外而去。
辰父辰母还有黑娃大黄,仍在原地伫立,看着拖拉机渐离渐远,渐离渐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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