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视画面里,是余晚面对镜头时的平静模样。她今天出院,为了遮住胳膊和腿上的伤口,穿了宽松的蝙蝠衫和长裙。头发简单束成马尾,露出足够漂亮明艳的五官。记者的镜头下,她在认真的说:“真正该被谴责的,难道不是那些施暴的人么?为什么要来苛责受害者……”
骆明川关掉电视,打开旁边的音响。
是大气磅礴的黄河协奏曲。
盘腿坐在地板上,他闭着眼睛倾听。
所有音符幻化成惊涛骇浪,一波接一波,席卷而来,立体声格外震撼。
他自小就喜欢音乐。
老师夸他有天赋,还对父亲说,是个很好的苗子。骆萧就给他订做最好的小提琴,给他请最好的老师。
后来韩思思在老宅自焚而死的时候,将那把琴带在了身边。一并带走的,还有她对丈夫的思念,对儿子的不舍。
骆明川关掉音乐。
他沉默的坐在那儿,耷拉着头,一动不动。
有人敲门,进来。
骆明川望过去,看着门边的瘦高身影,有些尴尬的喊道:“二叔。”
季迦叶“嗯”了一声,视线拂过整理在旁边的行李和小提琴盒,问:“什么时候去巡演?”
“明天。”
季迦叶略略一停,说:“之前在医院仓促,很多事没有来得及向你解释。”骆明川没吭声,季迦叶又提议:“我们叔侄很久没有好好聊一聊了,明川,陪我走走吧。”
骆明川抿了抿唇,答应下来:“好。”
叔侄二人沿山道慢悠悠往上,骆明川一直低着头,看着面前的路。
黄昏渐浓,晚风微凉,拂过或红或绿的山野,能听到叶片舒展的沙沙声。在这样的沙沙声中,季迦叶开口道:“明川,在小余的事情上,我要和你道歉。”
他很少放下身段说这些话,骆明川怔怔抬起头。
季迦叶说:“我当时回国要对付沈家,在一场拍卖会上认识了小余。”他一向不屑于解释什么,这次却耐下性子:“她是沈长宁的助理。沈家试图拉拢我,我和小余一起听过戏,出过海。而后有了项目的合作,我们一度走得很近。”
他极少这样剖析,骆明川安静听着。他之前已经在那些报道上看过余晚和二叔的八卦,可亲耳听到季迦叶的坦白,却是一种非常复杂的情感。
因为骆明川知道的,如果不是为了照顾他的情绪,他的二叔绝不会这样解释,更不会小心翼翼的道歉。
像是陷入了某些回忆,季迦叶轻轻蹙眉,继续道:“在这段关系里,我和她变得很亲密。可我们中间仍存在许多的矛盾和隔阂。我报复了她敬重的人,我害的她被孤立、被误会,所以,小余离开了我,而我又做了许多伤害她的事……”说到这儿,季迦叶顿住了,摸出烟,他也没点,只是说:“我更没想到,她后来会认识你。”
季迦叶停下脚步:“那天在家里遇到你们,我很意外。明川,我根本不想伤害你。我曾答应过你父亲,要好好照顾你。我由衷希望你们俩能好好的。可是,当我知道她曾经遭受过的那些经历,我便不能了。”
“明川,我对她做过许多过分的事,我想要弥补。”
“明川,我其他的都可以给你,只有余晚,我是后悔的。”
直视面前的人,季迦叶说:“所以,我这次要对你父亲食言了。”停顿两秒,他还是郑重的道歉:“对不起,明川。”
松涛阵阵,这句话回荡在耳蜗里。
骆明川不说话,只看着他。这是他的二叔,极少会说“对不起”的二叔。他专.制而严酷,还很冷漠,他不在乎任何人,除了有血缘关系的他。
如今,又多了一个余晚。
他将他们都放在心上。
他为他带来的伤害,郑重抱歉……
骆明川心底莫名酸楚,他不忍心季迦叶这样的。面前又是那座不大的寺庙,他走进大殿,上了一支香,拜了拜。回过头,骆明川也认真的说:“二叔,其实余晚从来没有对我敞开心扉,她一直在拒绝我。这么久,更像是我一厢情愿。”
环顾面前这座庙宇,骆明川亦回忆:“二叔,你记不记得,那时候你最喜欢来的地方,就是这儿?每次找不到你,来这儿准能见到你。”
季迦叶负手,淡淡的笑。
骆明川说:“二叔,你真的不用说对不起的,我亏欠你很多,你对我已经很好了。我祝福你们。这么多年,你也该找个人定下来,你也该有人陪在你身边。”
季迦叶顿了顿,说:“谢谢你,明川。”
骆明川摇头,他问:“打算什么时候举行婚礼?我看到你宣布婚讯了。”
季迦叶说:“我和她都是怕麻烦的人,等她身体养好一点,就简单注册。”
骆明川微笑,说:“二叔,恭喜你啊。”说完这句话,他不禁长舒一口气,像是卸去一桩心事的笑道:“原本知道你们的事,我尴尬的不得了,根本不知道该如何自处,今天要谢谢二叔你的坦白。”他笑得轻松。
季迦叶也笑。
骆明川说:“二叔,我明天临走前,能去看看二婶吗?”他为了避嫌,特意询问他的意见。
“当然。”拍了拍他的肩膀,季迦叶还是说,“谢谢你,明川。”
……
翌日。
余晚谨遵医嘱,卧床休养。她闲的发慌,从卧室慢悠悠溜达出来,看施胜男收拾东西。——昨天季迦叶离开之后,余晚才知道,这人居然直接备了一套房给施胜男。他们要搬家了。
见她出来,施胜男轰她:“去躺着啊,你身上有伤呢。”
余晚说:“躺着累。”
施胜男又问:“今天给季先生打电话没?”见到余晚那表情,她就猜到了答案,施胜男不由着急:“余晚,你好歹热络一点啊!人家要和你结婚,你得表示表示,别不冷不热将人赶跑了。”
余晚说:“他工作忙。”
“再忙接电话的时间总是有的,女人要温柔,知道么?”施胜男替她急。虽然这个女婿来得突然,而且气场特别吓人,但施胜男暗地里是非常满意的。她现在就担心煮熟的鸭子飞了,跟当初的江成似的。
余晚胡乱“嗯”了几声。
施胜男还是不满意:“赶紧把伤养好,把你嫁出去,我心事也就了了一半。”
余晚只觉无奈。
母女俩这样拌着嘴,骆明川突然过来拜访。见他来,施胜男还是尴尬:“小骆啊……”
骆明川微笑,彬彬有礼道:“我要走了,所以来看看余晚。”见到余晚,他挠挠头,笑道:“我是不是该喊你二婶了?”
因为这句话,尴尬消散掉,余晚被逗乐了,她说:“明川,还是喊我名字吧。”
施胜男倒了水过来。端着玻璃杯,骆明川郑重道明来意:“其实我今天冒昧过来,是想拜托你一件事。”
“什么?”余晚好奇。
骆明川说:“余晚,我上回跟你说过我二叔的过去。”余晚一听,先示意他停下。她让施胜男去外面买些菜回来。等只剩他们,余晚才说:“这是他的秘密,我也不想让其他人知道。”
“谢谢。”骆明川微微一笑,黯然垂下眼,说,“当年,我二叔养父母去世后,他到我们家来。我还记得看到二叔的第一眼,很瘦,很高。他不爱说话,特别孤僻,沉默。我那时总喜欢欺负他。如今想起来,我们全家其实对他并不好,除了我父亲……”
顿了顿,他说:“我不知道你对我们骆家过去的事知道多少。我父亲是跳楼而亡,我母亲抑郁症发,想和我一起死。那天,多亏二叔救我出来。可我们家全毁了。当时特别巧,我因为年纪小,会拉小提琴,就被美国一个家庭收养了。而二叔他一个人留在国内。”
说到这里,骆明川又停住了,再开口时,嗓音就有些紧涩:“我不知道他那几年一个人是怎么过的。后来他来美国念书,才找到我。他答应过我父亲,要好好照顾我,要替骆家报仇,只因为我父亲是唯一对他好的人。所以,余晚,我想拜托你,保守这个秘密,也替我们好好照顾他。”
余晚怔在那儿,直到骆明川离开,她还是怔楞。
心尖像是被什么扎过一下,那些平淡的话刮过她的心底,留下深深的烙印,让人开始难受。
回房间,摸过昨天新买的手机,她给季迦叶打电话。
电话嘟嘟嘟机械而规律的响,听在耳边,传到心底,说不出来的,余晚觉得闷且压抑。
季迦叶在公司,接到她的电话,明显意外,“余晚?”又说:“想我了?”这人无比自然,还格外无耻。
他的声音萦绕耳畔,余晚仍旧觉得难受。
闷闷的,她说:“有点。”
这回轮到季迦叶意外了,安静半秒,他笑:“那我待会儿下班去见你。”
余晚说:“嗯。”
*
骆明川飞去外地巡演。
开场,面对所有观众的掌声,他微微鞠躬,致谢,然后说:“今天的第一支曲子,我想送给我最珍爱的两个人。在此,遥祝他们新婚快乐。”
“Salutd'amour——埃尔加,《爱的致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