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 心病(1 / 1)

薄荷回到蒋家,进门就觉得气氛有点不大对劲,来往的仆妇都带几分喜色,随手拉了一个问话,那小丫鬟笑嘻嘻道:“二老爷补了缺了,二太太放赏呢。”景氏手松,她这样的粗使小丫鬟都得了二百钱,比一个月月例还多呢。

“补了什么缺这样喜欢?”

小丫鬟哪知道那许多,歪头想了想道:“仿佛是管盐的,记不清是什么官了。”

薄荷见她说不清楚,便放了她去,自己回东偏院见桃华交差。

进了屋,正见桃华对着镜子理头发,见她回来便笑道:“正好你回来了,跟我去向二伯母道喜去。二伯父补了盐课提举司的同提举,还升了一级呢。”文林郎那个散阶原是正七品,同提举却是从六品,由散阶转实缺本已不易,还能升一级,难怪景氏要大发赏钱了。

薄荷连忙洗了手上去帮她梳头,一面先将自己的差事交待了一番,这才问道:“二老爷怎么这样大喜?”

桃华笑道:“听说也是陆大将军在皇上面前说了话。皇上前几日接了京外的折子奏盐价居高,就调京里盐课提举司的人来问,谁知答了个一塌糊涂。皇上恼了,就把等着补缺的人叫了几个过去。二伯父行商这些年,走过许多地方,虽说是贩药,当地的盐价米价丝价也是知道的。皇上听二伯父答得好,说在京里这些人还不如个跑外的商人,当即就把那原来的同提举抹了,叫二伯父走马上任,还说大伯父在户部也是兢兢业业,可见咱们家家教好呢。听说,还给宫里大姐姐赏了东西。”

虽说这次是蒋铸升官,但蒋钧也得了皇帝一句好评,还特意吩咐了赏蒋梅华绸缎首饰,便是皆大欢喜了,所以景氏这样的大发赏钱,小于氏也没酸得很厉害,下人们才敢全部露出喜色来,不必接了二太太的赏,还要忌讳着大太太。

桃华梳头换了衣裳,带了蒋柏华往西偏院去道喜。几个姑娘已经都到了,景氏满脸笑容,见了蒋柏华就招手叫他过去,抱在怀里拿了块玉佩给他挂在项圈上。桃华看那玉佩虽不大,却是质地极好的青玉,雕着五羊开泰,正是蒋柏华的属相,不禁道:“二伯母太破费了。他小孩子,如何要戴这样好东西。”

景氏笑道:“偶然得的,想起正合柏哥儿的属相,就拿来给他戴。便是将来不戴项圈儿了,做个腰坠也好。”又捏捏蒋柏华的小脸笑道,“我的乖乖,生得这么聪明又听话,叫人如何不喜欢?”

蒋杏华安静地坐在一边,桃华依顺序坐到她旁边,便听她低声道:“三姐姐可知道,宫里大姐姐也接了皇上的赏?太太想着带我们进宫去瞧瞧大姐姐呢。”前世这个时候,桃华好像早就已经进宫第二次了,怎么直到如今都没信儿呢?

桃华听见进宫就想推。她写的方子已经给蒋梅华送进去了,蒋梅华那个病,只要自己能放宽心好好运动,根本不算什么,若是不肯遵医嘱,那别人也没办法,原跟她进不进宫也没多大关系。

“大姐姐这也是喜事,不过也不好大张旗鼓罢?太太去瞧女儿天经地义,我们去了未免有些张扬。”又不是升位份。

蒋杏华有点着急了,这事儿怎么好像跟从前不大一样呢?她记得从前桃华还是挺愿意进宫的,怎么听这意思,好像不愿意去似的。但是听说,上次进宫,她是遇见了皇帝的呀,那皇帝现在也应该想让她进宫去探望蒋梅华才是呀,难道是她记错了吗?

“总归是好事。大姐姐在宫里,轻易也见不着家里人,再说她身子不好……”

桃华略有些疑惑地看了一眼蒋杏华:“四妹妹倒是关切大姐姐,只是宫里的事,原也不是我们能议论的。”当初既然选择进宫,现在就别哭见不着家人了。

蒋杏华脸微微有些红了,是急的。她怎么听怎么觉得,桃华对入宫十分反感的样子,倘若,倘若桃华不愿入宫,做不了贵妃,那将来她要去倚靠谁呢?难道还指望父亲和嫡母吗?再让他们把她推入火坑一回?

“我不是议论宫里的事,只是觉得,大姐姐如今虽过得尊贵,却也总有些遗憾……”蒋杏华想打自己的嘴,不是应该说说宫里的好处吗,怎么说的净是坏处了,她真是不会说话!

“有所得,必有所失吧。”桃华漫不经心地回答。

“对对对。”蒋杏华总算找到了可说的话,“大姐姐虽然离了家,可若是得了皇上的宠爱,比嫁到别人家更好。”

桃华再次古怪地看了她一眼,之前还真没看出来,蒋杏华居然觉得蒋梅华进宫这么好?

“四妹妹觉得大姐姐这样比嫁到别人家好?”进宫做妾,怀个孩子还小产了,这叫好?

蒋杏华噎了一下,忙道:“大姐姐如今只是婕妤,位份还低,所以——若是能生下儿子,升做贵妃,那就不一样了!”前世桃华不就是这样的吗?

桃华不想跟她说话了:“哦。”还生下儿子升做贵妃,皇后根本不让你生,你能怎么办,把肚子藏起来吗?就是做了贵妃,皇后依旧压在你头顶上好不好。亏得蒋杏华自己也是庶出,在家里受的苦这是都忘记了?还是她觉得做个妾,别人坐着你站着,别人吃着你看着,这滋味不错?哦,或许皇上的妾不用立规矩,她就觉得比一般人家的妾更尊贵了?

“三姐姐?”蒋杏华见桃华不说话,甚至连目光都转开了,不由得有些忐忑,不知自己哪里说错了。

桃华假装没听见。所谓话不投机半句多,平常说说针线也就罢了,没想到说起婚姻之事来居然大家这样的“志向”不同,那还是别说了。原是觉得蒋杏华在家里怪可怜的,没想到其人还有这个念头,桃华对她的印象顿时下降了一个档次。

景氏搂着蒋柏华逗了一会儿,便叫碧螺:“带哥儿到旁边屋里吃点心去,看看那些他爱哪样?”一面又笑对其余几个女孩儿道,“全盛斋的点心,一会儿叫丫头给你们送过去,喜欢吃哪样就说,我叫人再去买。”

几个女孩儿赶紧起身道谢。蒋丹华便道:“那我们不打扰二婶,先回去了。”本来就是来道喜的,没有久坐的道理,她也不想总在这里看景氏的得意。

蒋燕华沉默地也跟着起身告辞。她看得清楚,景氏特意把蒋柏华留下来吃点心,那就是要留下桃华呢。

如果说从前有多期盼着来京城,那么蒋燕华这些日子的心情就有多沮丧多压抑。蒋家毕竟不是她的家,可在真正有亲戚关系的靖海侯曹家,她却受到了连在蒋家都没有受过的屈辱。曹氏只会叹气抹泪,却半点也帮不上忙。而且她隐约地听说,再过些日子蒋锡或许就要带她们回无锡了,而桃华却被蒋老太爷要求留在京城,想借蒋家长房的官位,给她找一门亲事。

一个要留在京城,一个却要回无锡。可想而知,桃华将来能嫁入官宦人家,而她,恐怕只能在无锡随便找个人成亲了。同样都是女孩儿,就算她比桃华差一些儿,也不该有如此天差地别的结果才是!

蒋燕华低下眼睛,沉默地踏出西偏院。不甘心又怎么样呢,她可没有一个伯祖父替她谋划,甚至连出门的机会都没有,她能做什么呢?

众人都走了,景氏才收起了笑容,叹了口气,向前欠了欠身:“桃姐儿,二伯母想求你一件事。”

桃华连忙一侧身:“二伯母怎么说求,我可当不起。何况,我又能帮二伯母什么呢?”她是真想不出来。

“听说,给宫里婕妤娘娘的药方,是你开的?”

“只是祖父要试试我,让我拟一个瞧瞧罢了。”桃华含糊地说,“最后如何,还是祖父敲定的。”蒋家这么小的地方,没有什么秘密是真能藏得住的。

“你就别谦虚了。”景氏又笑了开来,“老太爷能让你进宫给婕妤娘娘诊脉,可见你是个有本事的。二伯母虽然不懂医,可也知道这不是人人都能做的。”

桃华已经有点猜到景氏下面要说的话了,不外乎是想让她去给谁看看病吧?想到上回在百草斋听见景氏与蒋老太爷的对话,桃华连这个人选都能猜到了,不会是——崔家那位吧?

“崔大姑娘到现在都无起色。”景氏果然说了出来,“你也知道,你二伯父这个官儿,固然是因着陆大将军帮忙,可当初能认识陆大将军,也是崔知府引见的。你二伯父在福州那边的生意,又多有崔知府照顾。”当然,他们也没少孝敬银子就是。

“这事儿,实在是二伯母做差了。”景氏很知道什么时候该说实话,“原是想着能帮上崔家的忙,就提了老太爷……谁知道,老太爷不肯。当然,这也怪二伯母,也没先请示就答应了,弄得如今——哎,二伯母算是把自己架到半空里去了。”

景氏这话说得滑稽,桃华虽然觉得她太精明,也忍不住要笑笑。景氏这个人就是有这种本事,纵然你心里不大喜欢她,也还是会觉得她说话有趣,爱多听两句的。

“二伯母知道你心里明白,不像你那些姐妹们,如今还是些半大孩子呢——有些话,二伯母也不瞒你——二伯母这是为了什么?还不是指望着你二伯父能多得些助力,将来你二姐姐也有个好姻缘。”景氏已经把女儿也打发到隔壁去照顾蒋柏华了,说话也就少了些顾忌,“你大哥哥,他是男人,将来的前程自己去拼。可你二姐姐,唉,这孩子若是能有你一半能干,我也不这样操心了。”

“二姐姐是极通透的一个人,不过有二伯母在,她做一日姑娘享一日福罢了。”桃华笑着说。蒋莲华可不像景氏说的那么孩子气,不过,景氏的话打动了她,女人总是要比男人艰难一些。

“过些日子崔家二姑娘生辰,我想带你们姐妹去凑凑趣儿,你给崔大姑娘把个脉,回来告诉老太爷,若能替崔大姑娘开张方子,我这事儿也算有个交待,可好?”景氏眼巴巴地看着桃华,一脸恳求。

桃华真的不想跟崔家打交道。上巳节那天,她窝在马车里听到的秘密可像个烫手山芋一样,正赶着想忘记呢。可是景氏说得恳切,她也不是不愿意帮帮忙。景氏虽精明,却也不曾算计着损了自家人,即如崔家这事儿,虽说是她自己把蒋老太爷荐上去的,但实际与蒋老太爷也没有什么损害,是个有分寸的人。

“二伯母,我只能去看一看。您也知道的,水土不服这种事,有时候吃药也是无用的,即使伯祖父开方子,也未必就能治得好。”如果再加上点心病,那就更没法搞了。

这个景氏懂。其实她现在也有点后悔当初在崔夫人面前提起请蒋老太爷诊脉的事了,现在不管治不治得好,总得把这事了了,就算不成,也是她尽了一份心意:“你只要去了,二伯母就能交待了。”

“那我就去试试。只是不可说是行医。”

“你放心,这个二伯母懂。”丈夫刚刚得了官,可别因为当年的旧事闹出毛病来,那不是找二房帮忙,是自己找晦气了。

因为在京里诸般不便,也因为姐姐还病着,崔二姑娘的生辰过得极简单,只请了相熟人家的女眷过来坐坐。桃华直到跟着景氏进了崔家的门,才发现这个相熟人家里,居然有江少夫人文氏。

文氏刚出月子不久。她生了一个女儿,南华郡主很是不满,恰好小姑娘身子有点弱,南华郡主省了洗三,满月也是在江郡马的督促下才办的,因奉承她的人多,倒也热闹。

江家的宴席,蒋家这样的人家还够不上受邀,所以能在此处见到文氏,景氏也是十分惊讶,又有些窃喜。不过更让她惊喜的是,文氏居然先跟桃华打招呼:“蒋姑娘?”

侄女儿居然认识江少夫人?景氏记性好,一下子就想起来自己刚回京城那日,曹氏给蒋莲华的见面礼,钗子上镶的珊瑚珠说是南华郡主赏的,不就是因为文氏的身孕嘛。

虽然南华郡主对孙女不大满意,但文氏对女儿却是千疼万疼,说起女儿,脸上都浮起母性的光辉:“乖得很,只是有点儿弱,不大爱吃奶,有时吃了奶还哭,又时而有些腹泻,太医来看过,说不好用药……”就连今日来崔家,她都有些舍不得离开女儿半步的,只因她娘家金乡伯府从前跟崔夫人娘家有交情,之前她有孕在身不能出门,现在月子都出了,总得走动。

“孩子太小,是不敢用药的。”崔夫人也有女儿生病,感同身受,“或许换个乳母好些?”

文氏眉头微皱:“已经换了两个了。”再换下去,婆婆怕是要不耐烦了。

桃华觑个空拉了文氏的丫鬟碧春到一边说话:“是不是乳母吃得太好,乳汁太油腻了?试试将乳母的乳汁挤出来放在碗里,等上头结了一层之后,将那乳皮除去,再温热了喂给孩子吃。若是这般孩子不再腹泻,就是乳母吃得太好,孩子肠胃娇嫩,受不住了。”

碧春对桃华从不敢以孩子视之,听了连连点头:“回去就照姑娘说的试试,若是我们大姑娘能好,奴婢去给姑娘磕头。”又小声道,“能不能还请姑娘给我们少夫人诊一诊脉?我们少夫人月子里也总担心,奴婢就怕落下什么病根儿……”还有一句话不好说出来,文氏这身子,什么时候才能怀下一胎呢?

桃华笑笑:“我瞧少夫人气色不错,你无须太过忧心的。让少夫人放宽怀抱,多走动走动,比什么都好。”

这里说着话,那边文氏已经向崔夫人说了:“蒋姑娘医术家传,让她给府上大姑娘诊一诊脉,没有坏处的。”

崔夫人本觉得桃华未免年纪太小,别是景氏叫来糊弄她的吧,此刻听了文氏的话,疑心便去了好些,转头就让丫鬟将桃华请到隔壁屋里,自己带了崔秀婉过去。

崔秀婉的确比三月里又消瘦了,瞧着脸儿也是黄黄的,夏天衣裳单薄,越发仿佛一阵风都吹得倒。桃华仔细给她两手都诊了脉,这才要了前头的药方来看。

几张药方都是大同小异,虽然有所变化,但都不离疏肝调胃的大方向,桃华拿着这几张方子沉吟了一会,崔夫人已经略有些着急:“可是有什么不对?”

“方子并没大差的。”桃华瞧了瞧崔秀婉,慢慢地说,“夫人请恕我直言,崔姑娘这病,病在心。”方子没错,崔秀婉却总是不好,有崔夫人盯着,她应该不会是没吃药,那就只有一个原因——心病。

如果换了别人,可能还要迟疑一下,但桃华偏偏听到了一个秘密——也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今日诊脉,更证实了她的猜测,崔秀婉哪里是水土不服,分明是不想嫁给沈数,忧愁多思,才致此病。思伤脾,悲伤肺,身子自然好不了。

“崔姑娘这些日子,是不是还添了咳嗽?”

崔夫人听见病在心三个字,好大不自在。她现在也发现了,女儿似乎是真的不想嫁给沈数,可是这是先帝定下的亲事,若是被人揭破,且不说对崔家有什么影响,单说崔秀婉就不会得什么好名声。

“……是。”崔夫人很想否认桃华说的话,但崔秀婉这些日子确实开始咳嗽了,难道是又添了新毛病?到底还是疼爱女儿的心占了上风,崔夫人只能承认,“这是怎么回事呢?”

桃华斟酌了一下言辞:“崔姑娘久居南方沿海,对内陆水土本就不适,加以大婚在即,必将远离父母,所以内心忧思,在所难免。”

崔夫人轻轻呼出一口气,还好还好,这女孩子到底是年轻,只会用闺阁女儿之心来揣测,以为崔秀婉害怕远嫁。这解释合情合理,说出去也不会对崔家有什么损害,反倒显得崔秀婉眷恋父母,有孝心。

“那,这些方子……”

“从前的方子其实无甚大错,只是必要崔姑娘放开怀抱方能见效。如今既然又添了咳嗽,我再拟一张方子,不仅疏肝健脾,还要润肺了。”桃华抬眼看看崔秀婉,“不是我危言耸听,思虑伤人,可大可小。崔姑娘最初只是小症候,可缠绵至今,已经伤身了。若再不自疏怀抱,拖延下去也会成为重症。”

崔夫人吓了一跳:“真有这般严重?”

桃华想了想:“夫人,身心乃为一体。夫人定然也有所体会,若是身子不适,心情也会有些抑郁。崔姑娘由郁伤身,身弱则心更郁,如此循环,则必然每况愈下。病在腠理不能治,则至膏肓奈何?”

“那要怎么办?”崔夫人有点慌了。恶性循环的话她不会说,道理却是很明白的。

“多多出外走动,疏散心情。”桃华下笔如飞写了一张单子,“心病还需心药医。”老实说,不解决崔秀婉不想嫁沈数的问题,吃啥药都没用。

崔夫人心事重重,勉强堆起笑容:“多谢蒋姑娘了。”示意丫鬟取过一对珊瑚镯子来,亲手给桃华戴上,“广东那边的东西,这颜色就是你们女孩子戴着好看,拿着玩罢。”

桃华心想这倒有点受之有愧了,不过这东西或许更多的作用是封口费:“夫人太客气了。我也是做女儿的,舍不得远离父母是常情。只是崔姑娘将贵为王妃,这样的好姻缘,做父母的也就安心了。崔姑娘想想这个,也就能放开怀抱了。”

崔夫人暗想这女孩儿看起来年纪不大,说话倒是冠冕堂皇,脸上的笑容便更真心了一些:“你说得是,这孩子,就是舍不得家里人。”不管外头怎么传,这就是理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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