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牛排的火候怎么样?是不是太嫩了?你们做大夫的,对血丝啊生冷食物什么的有顾忌吧?”
“要不,我让他们换个菜吧?或者,咱们换家店?”
“沙拉怎么样?是不是不够甜?再点个甜点怎么样?”
“我怕你喝不惯红酒,点了果汁,成不?”
“包沉不沉?我帮你拿着吧!”
…………
离开公墓这一路上,直到坐下点餐、开吃,何胜男的嘴就没闲着过,不是问温暖累不累啊,就是问她菜式合不合口味,就差干脆抢过温暖手里的餐具喂她吃了。嘘寒问暖被何总做到了极致。
可温暖却并不觉得享受。何胜男越细心,越关心她到无微不至,温暖心里的压力越大——
这根本不是她盼望的那种“关心”好吧?何胜男.根本就是把她当成个小孩儿一样的照顾,还真成了姐姐妹妹了!
温暖好想掀桌:她根本就不想当何胜男的妹妹好不?
当何胜男第三次问温暖用不用帮她切牛排的时候,温暖忍无可忍地开口了:“胜男姐……”
“嗯?”何胜男一愣,全然没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有多过分。
温暖被她紧盯着自己的无辜眼神搅得心尖一荡,深吸了一口气,不由自主地飘开目光去,“我不是小孩儿……嗯,我是说,不必像照顾小孩儿那样照顾我……”
“哦……”何胜男貌似懂了,坐回到自己的位置。
温暖尴尬地低下头,假装专注于面前的食物,鬼晓得她是否尝出了是甜是酸,她心里面倒是酸酸涩涩的不舒服。
其实,这种场面,应该是何胜男被拒绝之后尴尬吧?温暖想。
可她就是这么没出息,没出息地怂了。也许是因为何胜男的气场太强,也许是因为自己的心事太过曲曲绕绕了……
何胜男打量着心不在焉切牛排的温暖,尤其是想到她这些年来所经历的一切:父母因车祸意外身故,自己报高考志愿,自己孤身去外地求学,自己毕业后找工作,自己生活……
这姑娘的身世比她何胜男的还惨,至少何胜男有个爱她的妈妈,可是温暖呢?才十七八岁的年纪,只是个半大的孩子,这世上最亲的人都骤然离她而去,这么多年她究竟是怎么熬过来的?
何胜男很有些心疼温暖,心里面的愧疚更甚。她也看出来了,温暖是个自尊心特别强,又特别要强的姑娘。
何胜男绞尽脑汁在记忆中寻找那个还在上初二的小丫头的身影,却悲哀地发现,那个小丫头的性格、长相在自己的头脑中,是一片空白,只知有那么个人在她的生命中擦身而过。
这姑娘曾经也是父母宠着呵护着的独生女,如果没有那场飞来横祸,她也会像绝大多数年轻的姑娘那样任性,会撒娇吧?生活却残忍地硬逼着她成了一个坚强、成熟的她。
这副瘦弱肩膀下的坚韧,更惹何胜男怜惜。唯有安排好这姑娘日后的生活,她才觉得稍微对得起老师。
何胜男终于又开口了,她掂对着措辞,尽力不去伤害温暖的自尊心,“我没有拿你当小孩儿,真的,我只是想对你好些,就像当初……刘老师对我那样,不计回报地好。可能我的方式方法不一定得当,但我真的没有坏心。”
温暖吸了吸鼻子。她明白何胜男的意思,也知道她的心思。看看周围的环境,温暖猜这是A市最好的西餐店。何胜男舍得给她花钱,乐意给她花钱。温暖却担不起她的好。
见温暖没有反驳的意思,何胜男才小心翼翼地又说道:“你看,你现在住着院里的单身宿舍,总是不方便,也不安全……嗯,我有个两居室离你们医院也就三四站的车程,是我以前住过的,家具什么的都一应俱全,小区环境也不错,你要是不嫌弃的话……”
何胜男说到这儿,顿了顿,偷眼儿打量温暖的表情,她不敢贸然说出“送你”这种话。她也是打苦日子熬过来的,知道手头拮据的人心思有多敏感。
温暖显然被戳中了心事。
于孟说“院里要翻盖单身宿舍了”,于孟说“你得抱住你那干姐姐的大腿啊,她随便漏一点儿都够你吃半辈子的”;舒蕾说“你不想跟何胜男在一起了?”……
温暖哪里是不想?简直是抓心挠肝地想。
如果何胜男因为喜欢她而对她好,温暖就会理所当然地享受何胜男的好。眼下的状况呢?何胜男是对她好,却是为了什么“报答师恩”,她根本就不喜欢她!
温暖霍地站起来,声音有些抖,“胜男姐!我妈妈当年对你好,不是图你将来回报……你刚才也说了。她虽然不在了,可我有手有脚有工作,我能养活我自己!”
“你误会了,温暖!”何胜男急着解释,“我没有小瞧你的意思……”
温暖红着眼圈打断她,“胜男姐!你要是想念我妈妈,就常去看看她。但是,不必对我……感情的事,不是用金钱可以衡量的!”
何胜男张了张嘴,怔住。
温暖自觉失言,几乎咬破嘴唇,“对不起!我今天心情不好……对不起……我先走了!”
何胜男眼睁睁看着温小妹夺路而逃,连她半片儿衣角都没留住。
“感情的事,不是用金钱可以衡量的!”
曾几何时,面对着艾妈撇到眼前的五万块钱,二十岁出头的何胜男也大义凛然地说过这话。
回忆往事,何胜男这一遭没觉得多苦涩多酸楚,相反,她哑然失笑——温暖这姑娘,还真有点儿她年轻时候的神韵。
何胜男并不知道,此时她的眉眼间有一瞬不知来自何处的柔和。
慢条斯理地划开盘子里已经冷掉的牛排,何胜男叉起来咬了一小口。嗯,冷且硬,还有些青涩的口感。不过,这滋味啊,倒有些意思了。
“你就这么让那孩子走了?”何玉把炒勺里热腾腾的菜装盘,示意何胜男端进去。自打何胜男回家时起,她恨不得顿顿拿何胜男当鸭子填,好像她闺女在外面吃不上喝不上似的。
何胜男端过盘子,好脾气地朝她妈笑:“妈你放心,我不会不管她的。”
“做人啊,得知道知恩图报,”何玉语重心长的,又叹了口气,“你们刘老师,多好的人啊!怎么好人就不得好报呢?”
何胜男也挺感慨。她老师要是活着,现在差不多也该退休了,安度晚年多好?怎么就摊上这种事儿了呢?真是好人不得好报!像路大伟老婆那种女人,一看就是跋扈欺负惯了人的,倒活得挺滋润。
老天爷也有看走眼的时候。
“你得好好安顿人家,”何玉续道,“等哪天你带她来家里,我给她做几个她爱吃的菜,好好安慰安慰她。你啊,这种事从来没耐心!”
何胜男一口空气差点儿噎着:老妈,你的意思是你比我更擅长哄人吗?再说了,领温小妹来家里吃饭?这事儿你不觉得怪怪的吗?
何玉还自顾自地说着:“那孩子肯定是个心事重的,又不像你,跟个小子似的,抗摔打。她一个人在外面,肯定没少吃苦,心里有苦又没人说去……”
何胜男眨巴眨巴眼睛,正琢磨着她妈咋就觉得她“跟个小子似的”呢,就听她妈问她:“那孩子家里还有什么人吗?”
何胜男一愣:“她是独生女。”
“别的亲戚呢?姥姥家或者奶奶家的亲戚什么的?”
何胜男想了想,“这个好像……我还真没问。”
何玉白了她一眼,那意思“就说你心粗得跟个小子似的吧”。何胜男嘴角抽了抽。
“她家肯定没别的亲戚了。就是有,也指不上,”何玉下了结论,“这孩子命苦啊!心里不定藏着多少心事呢!”
何胜男听到“心事”两个字,走了神儿。
温暖的心事嘛,她是知道一些的。虽然不全面,但她猜想得出,温暖现在最大的情感需求就是……爱情。而这个爱情的对象嘛,自然非她何胜男莫属。
种种迹象,包括一年多来的相处,包括那个雷雨夜情不自禁的拥抱,还有……
何胜男的冷汗下来了:十二三年前的事儿,她连当年那个上初二的小姑娘这茬儿都快忘得一干二净了,这姑娘竟然还记得自己是她妈妈的学生!最最绝的,竟然两个人长大后的第一次见面,就是闹乌龙的那次,温小妹一眼就认出自己了!还……还哭来着?
所以,当时的温小妹压根儿就不是因为被谁欺负了而哭,她是……久别重逢,喜极而泣?
嘶——
何胜男抽冷气。这事儿,大发了。
她还以为温小妹是对自己日久生情呢,结果人家还真是生情了,这日子久到了十二三年前!
何胜男顿觉亚历山大……亚历山大都没她现在压力大。
温小妹这份情谊太重了,她接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