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国告诉契公和契婆,我的爷爷还健在,现在儿孙满堂。两位老人听到卫国这么说,脸上都绽出笑容,还说,十多年时间没见过中国老同了,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他,他可是我们的恩人啊。
提起小孙女阮小芳,两位老人气得捶胸顿足,契婆撕心裂肺地骂道:“不知我们前世造了什么孽,竟然养出这么个孽种,她是个忘恩负义恩将仇报的孽种呀,我们愧对中国老同呀……”
老人说到这里,突然老泪纵横地哽咽起来:“我大孙女死得好冤啊!那么个好人,竟然给挂上现行反革命分子的牌子后枪杀了,天理难容呀!”
卫国和守土感到时间紧迫,劝慰两位老人一番后,两位老人语气终于渐渐平缓了。
“你们是今年春节到我家的第一批客人啊!可现在家里什么吃的都没有,就剩这几个粽子和米饼了。你们饿坏了,赶紧吃点东西吧。”契婆给卫国和守土手里塞几个米饼。“这么硬邦邦的,打狗还可以,用来待客就……”两人心里虽然这样想,但实在太饿了,还是边苦笑边咀嚼着。原来,年粽和米饼并不是用又软又松的糯米做的,而是掺进了不少木薯粉,咬起来又冷又硬,味如嚼蜡。
契公掌着灯找地方给卫国和守土坐下,颤巍巍地说,年前当局就不断说中国军队要打过来,村里的人都逃跑了,但我不相信中国人会伤害我们老百姓。你们是我们家今年第一批客人,你们会给我们带来好运的,按我们这里的习俗,最早到家里拜年的客人特别受重视。他们会给主人“冲家”或“冲地”,用中国话说,就是“冲喜”。
契公很高兴,边说边把挂在墙上的几个硬邦邦的粽粑取来,又忙着刷锅生火,想用来待客。
卫国觉得时间紧迫,伸手阻止了契公,并简短地把我们目前的境况,包括我军已经撤回国内,现在我们要回国等等全都说了。卫国道:“契公啊,实不相瞒,你老人家的老同的一个孙子叫作保家的,这一次跟我们一起出境参加支前民兵,我们是一个担架班,现在他已经受了重伤,生命垂危,为了救保家的命,我们迫不得已冒险潜入村子里找你们,请契公你赶紧想办法带路送我们回国……”
契公听到这里,连想都不想就一口应承下来:“我明白了,你不必多说,保家就是我的孙子,你们几个也是我的孙子!十多年来,我们老两口一直苦苦等待机会报答中国老同。你们就放心吧,就算拼了我这条老命,也一定把你们安全送到边境。”
临走时,卫国和守土跟着契公到里屋跟他们的孙子告别。
契公掌着灯,领卫国和守土来到里屋。契婆在煤油灯下用汤匙给躺在床上的孙子喝药,那孙子约五岁,盖着厚厚的黑色被子,他面色苍白,口唇发绀,全身不时发抖,眼角挂着两行浑浊的泪水。
由于长期卧病在床,他已瘦如干柴,奄奄一息。
“患了什么病啊?”守土关切地问。
“疟疾。”
“这草药行吗?”
“喝下去就像泼在石头上,可是,不喝这个又喝什么呢?……”契公长长叹息道。
契婆听罢,放下手中的药碗,边说边用手背不断抹着泪说:“以前我们村每年都有五六个人死于疟疾,自从你契公跟中国老同拜把了老同后,中国老同就经常想办法给我们弄到一些专治疟疾的奎宁或者氯喹,靠那些药,我们这一带就很少有人死于疟疾了。可是,这几年又有人死于疟疾了,而且越来越多,老天啊……”
契婆说到伤心处,呼天抢地哭诉着。
疟疾是由疟原虫引起的疾病,多由蚊子传播,在热带及亚热带地区发病较多。症状包括发热、头痛、呕吐等,严重时可致死。在中国,疟疾这种病已基本消失,但是,当地由于长年战争,加之医疗水平有限,民众防治意识差,所以疟疾依然肆虐。
当契婆听说契公要马上送我们出境时,契婆颤巍巍地站起,双手紧紧拉着契公的手,泪眼闪闪地对契公说:“中国老同可是我们一家的大恩人啊,1966年那场大灾大难,要是没有中国老同接济我们的那一袋大米和百十多斤的番薯,我们全家老小早就饿死了……老头子,你一定要把他们安全送到边境,中国老同的孙子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这条老命也不要活了。”
正在此时,村口突然传来狗吠声,同时有急促的脚步声由远而近,卫国大声道:“敌人追来了,马上走!”
契公马上跑到灶房,从墙上取下两个方砖一样的粽粑放到布袋里,又吹灭了油灯,带卫国和守土向后门跑去。出门时,契婆在黑暗中哽咽道:“送他们到边界再回来,要是路上遇到什么,你就算拼了老命也要保护他们回国……”
狗吠声和“突突”响的电单车声由远而近,显然,敌人已经得到了什么风声,正向契公的屋子包抄过来。
契公带卫国和守土跑出后门,向山脚下跑去。跑到屋后一丛竹子前,契公突然仿佛想起什么似的,停下脚步对卫国说,“你们先到洞里等我……”话音刚落,契公已拔腿往回跑。
“他……他不会逃跑吧?”守土端起枪,向契公跑去的方向举起来。
“别乱开枪!契公绝对不是那种人的。”说罢,两人只好按着契公的指点,向山脚边的山洞跑去。
两人摸黑跑到山脚下,找到山洞入口后,拨开藤蔓和灌木丛,快速钻进洞里。有责见他们回来了,越发哭得伤心。卫国和守土过来摸了摸我的心脏,觉得还有心跳,有责这才止住了哭。
可能是卫国和守土抚摸着我胸部,我又一次从昏迷中醒了过来,但我太虚弱了,不仅手脚和身体各处都不能动弹,而且连话也说不出来。这时,我听到卫国和守土、有责三人在远处压低嗓子紧张地商量着。
“我是班长,年纪比你们大,是你们的哥大,我必须保证你们三人都安全回国,战前我们跟大卢到纪念塔烧香祭拜时,我也是这么求先人保佑的。”
“可是,保家弟快不行了,我们一定要赶紧突围回国,要不,y国公安很快就在各个路口设岗布哨,山上的敌人都下山了,我们……我们……”有责哽咽了。
“如果保家牺牲了,就把他埋在这里,将来哪一年三月三,我们一定潜回来把他带回去……呜——呜——”守土也止不住哭起来。
“保家身上两处中弹,用了好几个急救包才止住血,恐怕流了好几斤血,现在昏迷不醒,我们又被敌人包围了,但只要有一点希望,我们就绝对不放弃,我是你们三个的哥大……要牺牲,我做哥大的先牺牲!”
“要死一起死,要回去,四个人一起回去。”守土和有责抽泣着。
他们说话时,我刚好醒了过来。此时的我虽不能讲话,但神志却格外清醒。我这个时候倒不是怕死,而是因为自己成为卫国和守土有责他们的累赘而深感不安和难过,我不能因为自己受了重伤就连累他们三人,我不能因为自己要死,也要他们三人陪着我死……
我不知从哪儿突然来了一股勇气,也不知从哪儿突然来了一股力量,我艰难地把脚板从被子里面伸出来,在担架上四处乱蹬乱踢,很快,我的脚趾触到了放在担架上的枪托。但在掀开被子时弄出了一些响声,卫国和守土见状紧张地跑了过来,见担架上的我拿着自己的半自动步枪顶着自己的脑瓜子,受伤的脚趾正试图扣动扳机,卫国一把将枪夺过去,铁青着脸大吼一声:
“保家,你要干吗!”
我已然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保家弟,我们一定全力救你,就算……你万一真的牺牲了,我们也一定把你抬回祖国,把你埋在山冈上,来生你做了鬼,也要把守好边关,让我们的子子孙孙从此不再受外敌的侵扰,每天平平安安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每年农历三月三一起吃酒,一起赶歌坡,一起庆祝收禾场,一起无忧无虑唱山歌……”
卫国这个平日不轻易落泪,动不动就跟人家动拳头的汉子此时语音哽咽,泪流满面。
突然,洞外有脚步声由远而近,大家寻声望去,只见契公手举着一把“吱吱”燃烧的松香条,肩背一个沉甸甸的布袋跑进来。他一到我们身边,就喘着气对卫国和守土说:“听说保家受伤了,我现在已经是家徒四壁,实在拿不出什么有营养的东西给保家吃,跑出来的路上,我突然想起我们家不是还有几羽鸽子吗,现在它们正在窝里睡觉呢,我就折回去,捉了两对鸽子。再说,我们这一去,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到边境呢,路上把它们都宰了,这鸽子虽说已经养几年了,老是老点,但也能给保家滋补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