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陷入无底深洞,湿沉的衣物带来的坠落感似要把虞人璟拉到最绝望最深暗的底部,总是竭尽所能挺直的小身板快被压塌。少年肩膀微耷,斜影落寞,表情犹如困龙,其中所有复杂难言的情绪都被封沉眸中,只余如履薄冰的平静假象,勉强支撑。
“既然一开始就不打算让孤离开,何必多此一‘局’?”
“呵。”师宣轻笑。
夜风袭来,少年衣摆鼓动声仿佛树叶摇摇欲坠。
师宣一步步走近,少年的身体肉眼可见的逐渐僵硬,当师宣抬起他的俊美小脸,精雕细琢的五官硬梆梆宛如石刻。
“不让殿下逃一次,殿下又怎甘心?又如何切身体会到后果?”
师宣若春风拂柳,极其温柔怜惜地轻轻抹去少年脸上的血水。虞人璟眸色一变,浅浅一层薄冰瞬间被戳破,露出底下压抑着隐藏着仍然止不住的波涛汹涌,焦躁苦闷,愤恨不甘!师宣手指一顿,移到唇角,擦拭少年咬烂嘴里嫩肉流出的血。
“殿下现在若想走,小人不会拦你。”
师宣莞尔。
“但殿下须知,若只逃走几位大臣,屠白分不清投诚真假会迁怒汉奸,但若是殿下逃了,彼时这里站的就不是那些死有余辜的汉奸,而是那些宁死不屈的忠国朝臣。屠白想彻底安心必会除掉殿下所有可用之人,那时殿下听到的可就不是几声汉奸的惨叫,而是牢中汉臣死前的悲鸣。比殿下今日所见所闻,甚之百倍。在下不知,那时殿下想到冤死的汉臣会不会夜夜难寐?但在下知道,殿下孤军奋战必难成大器。”
青年声音轻缓而悠慢,却若贯耳的惊雷,炸得虞人璟脸色越见苍白,隐隐冒汗,沉默良久喃喃道:
“你到底……是想帮孤,还是仅仅怕被迁怒才有此一举?”
师宣笑而不语。
夜风忽烈,湿漉漉的狼狈少年忍不住打了个喷嚏,身形微晃。师宣解去少年的湿衣,脱掉自己的外袍披到少年肩上,“走吧。”
师宣拾起宫灯,走在前面。
虞人璟望着青年的背影,孤盏幽亮的宫灯越行越远,头也不回的青年似是一点都不担心他趁机跑了,静默几许,终究拖着沉重的脚镣跟了上去,轻声低语,“……孤真是看不懂你。”
*
差点没吓破胆的芍药同几位汉人逃到通道尽头,石门果然一推就开,门外没有什么巨物巨石顶着,不知为何会莫名堵住?等几人与重臣汇合,就提起这事,以及太子最后古怪的态度。
“一定是他早就卜算出来!”
众人提起屡屡填堵妨碍他们行事的苍越皆咬牙切齿。
“这奴颜媚骨的狗贼!还没站稳脚跟就敢残害同族!现在又借题发挥打压其他汉奸!以后为了讨好这些蛮夷野兽什么干不出来?留着就是个祸害!绝不能让他得势!”
在众人盘算着要怎么除掉苍越中,一夜落幕。
*
黎明时分,所有纵火的假汉奸被尽数逮捕。屠白震怒!本来还没想好怎么处置汉臣,诡计多端的汉人居然又耍起花招!要不是那个汉人苍越及时算出一切,他们岂不是被汉人蒙在鼓里戏耍?可恶!可恨!
师宣稍费心思就与黑羽结下交情,昨天就让这傻大个帮忙堵了个门,忙了一圈都不知道门另一边是什么人,到了规定时间回来冲师宣傻笑。师宣让他留意抓纵火犯的事,黑羽一有消息立刻赶来通知。
屠白为了警示汉奸中潜在的假意投诚者,要虐杀假汉奸示众,为了防止还有汉臣逃脱,把城中汉臣家眷一并抓了。
师宣听的时候没有回避虞人璟,回眸见少年脸色紧张似是很关切,略一沉思,带着虞人璟一起离开。
赶到地方,屠白同几位族长正让人当众虐打纵火犯,汉奸、汉臣与其家眷都在旁观,稍文弱的汉臣浑身一抽一抽,仿佛被虐打的是自个,女眷更是吓得不清,啜泣声此起彼伏。
“你怎么来了?”
屠白看到师宣,师宣收回目光,上前行礼。屠白让侍龙在旁边备个位子,拉着师宣坐下,指着底下或抖如落叶或吓尿裤子或闭目不忍看的汉人丑态,呵呵嘲笑,似是得意这示警的作用。师宣一边听着仿佛并不在意假汉奸的死活,一边打量木桩子一样立在旁边的虞人璟。
少年表情还算镇静,只是但愿那藏在身后的拳头不要握碎骨头。
“陛下。”
师宣一出声,底下的汉臣们浑身一抖,听他语带笑意比听虐打声都毛骨悚然,想起昨天大殿里的那一出冷汗就先冒出来,紧张盯着青年,见他于众所瞩目中弯下眼角,眉目纯良,更是心底发寒,凉气自脚底攀升……
“我知陛下行事纯烈,不忍折磨这些心思诡谲的汉人。”
这头一句就让无数汉人心里悲愤其无耻!睁眼说瞎话!那像从血水里捞出的样子是作假吗?!
“观其表情,这些假汉奸尽不露声色,约莫肉体苦刑于他们已经毫无作用,其威慑警醒众人的作用,已远不如陛下所想。”
这一句不知又让人咬碎多少口牙!这些爱国志士忠肝义胆舍生忘死,忍着痛不肯表露让这帮蛮夷野兽看笑话,没见那嘴角眉梢头皮手背的褶皱青筋都堆积多少了?简直搬弄是非!颠倒黑白!
“陛下不知,汉人骨性坚毅,肉体的折磨只能打断他们的骨头,一味碾压不仅毫无作用,陛下和各位族长也看得乏味。”
屠白一下被说中心坎。侵略之初,他们仗着先天优势很瞧不起这一脚就能碾死的汉人,偏偏这不起眼的小家伙无比恼人。好似杀不尽的野草,明明也知道怕,还前赴后继慷慨赴死,一个不小心还要被这奸猾东西啃下块肉,吃了不少闷亏,即使凭武力镇压,结果也不见得令龙愉快。
“你说。”
师宣微微扬笑,“不若玩个游戏。”
仿佛昨日情景再现,虞人璟目光如箭,立刻扎在师宣身上。而青年似不在意越来越多的瞩目,支起下巴,悠悠道:
“昨天向陛下投诚的汉人因这些害群之马受苦,陛下仁慈,何不让他们亲自出出气。而这些假汉奸如此有骨气,干脆就试一试能不能扒掉他们的人皮铁骨?把这批假汉奸驱赶到圈里,让真汉奸以弓射之,但凡射中者,有赏,而但凡躲过箭雨的假汉奸,念在他为陛下奉上一场好戏,何不免去凌虐赏他痛快一死?”
一行人移驾猎场,龙族坐旁围观,嘻哈笑闹,很乐意看汉人自相残杀狼狈求生的丑态,十来位绑着绳子的假汉奸被鞭子抽赶进圈,仿若猪猡狗畜。
咚、咚、咚……鼓点敲得很急,但圈中汉人却死气沉沉,毫无张皇。
想到被同类像猎物一样捕杀,不少有骨气的都不愿示弱敌人,消极抵抗,箭射过来竟然躲也不躲。方才被凌虐得身心俱疲,现在但求被一箭射死,何须狼狈逃窜求敌人施舍痛快?不少人直往箭上撞。
此情此景,让准备看场好戏的众龙颇不痛快。
而这局面的始作俑者仿佛被浸泡在寒冰里,身上冷飕飕的视线让师宣忍不住紧了紧衣袍。他瞥了眼虞人璟,少年一反常态没有恶狠狠瞪他,反而望着场中汉奸们举着弓微微发颤的胳膊,目露沉思。
发现青年的端详,虞人璟动了动唇,终是弯下腰凑近师宣耳边,小声道,“你是不是早料到那批狗汉奸昨晚受了鞭打正浑身酸疼无力,别说射人,就是把弓拉满都是问题,更何况其中大多还不善骑射……”
师宣捏住少年的下巴,冲他开合的薄唇喷了口热气,见少年仿佛过电般浑身猛烈一震,才松开手。
“殿下与其关心那些闲人,不若坐下休息休息,您脚上的镣链不重,站这么久腿也该酸了,这戏可还长着呢。”
迎向屠白投来的目光,发现众龙表情逐渐不耐,师宣施施然一笑。
“陛下,既然这些人与汉臣沆瀣一气,密谋害您。”师宣瞅着底下傻站着险些被乱箭蹭到的汉人,道,“唔,要不这样……还是在旁敲鼓,一万个鼓点一轮,每一轮过去,圈中少了多少人,就随机点选汉臣的家眷补上,想必这些人为汉臣出生入死必然不忍心汉臣的家眷受苦,何愁他们不肯卖力躲闪?”
屠白等人赞不绝口,让把话传下去,听到的假汉奸与汉臣无不面容扭曲,“奸贼可恨!!!”
这时咚、咚、咚的鼓点敲着,汉人们已经不敢再不当一回事,满心屈辱,可一看那些嘤嘤哭泣抱头垂泪的女眷,又忍着内心呕血,放下骨气,如野兽在场中慌乱躲闪,狼狈逃窜,再不复淡定。屠白等人看得喜笑颜开,还是苍越有主意,不愧是堪任巫祭师的人选,屠白对苍越越来越肯定。
每一次有人差点被射中,安慰家眷的汉臣就提起一口气,瞪一眼苍越。
往常这时,虞人璟多半会恨得咬牙切齿,然而焦急还没显露,身前青年探来一只手,轻拍他的胳膊,头也不回道,“殿下莫急。”
只这一下,虞人璟就冷静下来。
盯着青年淡然的侧脸,往日只觉他是看戏,现在却觉得他是胸有成竹。自昨夜一场,虞人璟虽然依旧看不懂青年行事,却不知不觉有了微妙的变化,哪怕现在青年言语再恶毒,他心底已经不觉得是用心险恶,燃起一丝不愿承认的期待,就像……就像青年口口声声说让他当娈宠,实际上却没动他分毫,连看他的眼神也没有一丝丑陋欲念。
然而,他想法并未维持多久,变故骤起!
一直箭直直朝看台射来,方向直指师宣,箭没到跟前就被龙卫一尾巴抽断,屠白见青年由始至终不显慌忙,很是欣赏。射箭的是汉奸群里一位生面孔,昨夜走火后才投诚的。屠白示意龙卫抓人,转头征询青年的处罚意思。
师宣的第一个举动却是转头看向虞人璟,拍了拍大腿。
为青年揪紧的心还没放下,虞人璟就被这举动弄得莫名。青年悠然笑开,“殿下身为娈宠,应当尽职。”
虞人璟明白过来是让他坐到青年腿上,脸上涨红,浑身僵硬,内心羞耻难堪!果然!就不该对这狗东西有所期待!
少年像块死木头一动不肯动,师宣没耐心等他,一把把人扯进怀里,歪倒的少年还没稳住身子,师宣倾身压上,止住少年的挣扎,在虞人璟耳边低语,“……树大招风,难免需要块挡箭牌,还请殿下多担待。想必,有太子殿下在前,那些爱国志士就不会再轻举妄动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