抢种抢收结束了,放生坝上变成了一片秧田。许多燕子就在那片秧田上空,沐浴着清晨的阳光,自由自在地飞翔。
该分的麦子,都分给了每家每户。那颗黄葛树下面的晒坝,就显得空荡荡的,只有一群麻雀还在坝子里寻找失落的麦粒。
黄葛树树上那只钢管钟,已经有好多天没有响过,大忙了几十天的农民们,终于可以歇歇了。
这天的黄葛树下有些异常,黄春花一大早就带着几个青年人来到这里,忙碌着在树下扯起一副标语。那上面歪歪斜斜的写着几个字“放生大队批判斗争大会”。标语下面安放了两张方桌,方桌前面是几根高板凳。
黄春花没有去喊莽娃,自从她跟莽娃打了架,吵了嘴,莽娃就一直躲着她。偶尔遇见了,莽娃就像耗子见了猫似的,沉着脸就跑开了。
“哈哈哈!你怕我吃了你呀!”春花就望着他的背影笑,还故意没事找事的去接近他。
“看。莽娃来啦!”有人跟黄春花说。她正在方桌前看自己写的发言稿,就抬头往路上看。
莽娃一只手捏着那根烟杆,一只手拿着木凳子,后面跟着翠花和那几个知青。
“陈大莽。你今天要发言哈!”黄春花大声的朝莽娃喊。
莽娃只盯了她一眼,根本不理她,仍然和翠花说着什么,两人的样子很是亲密。
黄春花见了就很生气,但她只得忍了忍,接着就噔噔噔的几步跑到莽娃跟前,把他拉到方桌前说“今天有你发言呐!你的发言稿写好了没有,拿给我帮你改改!”
“哪个跟你说我要发言呀!”莽娃气呼呼的问,又要转身离开。黄春花扯住他的手说“这是大队干部决定的嘛!再说,今天正好是你表现政治觉悟的时候呀!”
“球觉悟!”莽娃甩掉她的手,气哼哼的说了句就走开了。
黄春花怕又惹起一场吵架,就只好眼睁睁的盯着他生气。其实这是她自己的意思,她要拉着莽娃,在这样的政治活动中积极表现。“等一下看我怎样收拾你呢!”她在心里生气的说。
老疙瘩队长嘴上叼着烟杆儿,背着手低着头走进了晒坝。他瞟都没有瞟一眼挂在树干上的标语,就走到那个钢管钟下面,拿起那根铁锤,当当的把钟敲响了好一阵,然后放下铁锤,一声不吭地坐在树下的石头上,慢悠悠的卷着他的叶子烟。
莽娃走过来笑眯眯的说“苟叔。你今天的叶子烟好香呀!是刚买回来的吧?”老疙瘩看了他一眼没有理他。莽娃就从他手里抢去他刚刚卷好的烟叶说,“让我尝一只嘛。”然后就坐在他旁边,把烟叶装进那个铜烟嘴里,用火柴点燃了,吸了一口又说“嗨!果然是上等烟,劲大呢!”
听见钟声的人们,各自拿着根小板凳,陆陆续续地往坝子里走来。老疙瘩盯了一眼莽娃烟杆上的那个烟袋问“对象定了么?”
莽娃的眼睛望着那些走进会场的男男女女,含含糊糊地“嗯”了一声。
“你今天得上台发个言。”老疙瘩又说。他一直很关心莽娃的成长,尤其是他的思想觉悟方面。
莽娃扭脸看着老疙瘩那张皱纹脸说“你也这么说,刚才春花就叫我上台发言呢!球。我连说话都抖不清楚嘛。”
黄春花走了过来,把手里的几张稿子给莽娃说“这是你的发言稿。我帮你写了,等一下就照着念哈!”
莽娃看都没有看一眼,就塞在了上衣口袋里。黄春花看见村上的干部来了,就跑去接待说“赖书记。请你们坐这里哈!”又转脸对老疙瘩队长说“苟队长。你也过来挨着赖书记坐嘛!”
老疙瘩就起身走过去,对那个村支书兼大队长的赖喜礼笑了笑,递给他一只叶子烟说。“刚买的新鲜货,是什邡烟呢!您尝尝呢。”
赖书记从口袋里摸出一包香烟,是“大前门”牌子,说“我抽这个啦!”老疙瘩心里就想,“人家鸟枪换炮了哟。”
几百人的晒坝上出奇的静,妇女们坐在一堆,只顾埋着头纳鞋底,做针线活。男人们除了抽烟,就小声地摆着“农门阵”。
这是个非常严肃的批斗大会,人们的咳嗽也得压着,生怕一不小心就咳出个给自己遭来祸事的字眼。
扩音机吱吱地叫了好一阵,才终于发出了沙哑的声音。批斗大会开始了,老疙瘩把烟杆别在腰上,对着话筒威严地喊“把大地主陈昌海和那些坏分子押上台来!”
黄春花就站在主席台前面,举着拳头喊起了口号。“打倒地主阶级!千万不要忘记......!”她每次开会,都要带头喊口号。人们就跟着她喊口号,但声音却不那么响亮。
口号声中,晒坝边上那间保管室的门打开了。几个持枪民兵,把早已关押在里面的七八个“黑五类”分子押着走进了会场。
今天的坏分子里多了个小地主,人们不知道小地主也会挨批判,就小声的议论起来。
那天小地主对着墙上的一条标语撒了尿,恰巧又被黄春花看见了,就把这个情况反映给村支书赖喜礼。便说他对社会主义不满,于是和他那个老地主的爹陈昌海一起,被列入了批斗对象。
小地主和他那个倒霉的老爹,还有其他几个黑五类分子(地、富、反、坏、右),都被推上台前那几根高板凳上站着,他们都低着头,胸前还挂着个牌子,上面写着各自的成分和名字。
黄春花喊了一阵口号,就累得额头上冒出了汗珠,只好停了下来。老疙瘩队长抽了几口烟说“现在,请赖书记给大家做指示!”
太阳的光芒照射着坝子,人们就顶着烈日,听村支书赖喜礼的讲话。
莽娃坐在一堆老汉里,在帮着那个王老汉裹叶子烟。他根本没有听见村支书说了些什么,心里仍然想着是哪个女人送给他的烟袋。“呵呵!春花上台发言了哟!”王老汉在他身边低声的说“莽娃子。今天你也要上台发言么?”
“屁言。”莽娃手里裹着叶子烟“尽说些屁话!”他摇头说。“别乱说。”王老汉压低声音说“让那个女煞星听见,就要扣你一顶黑帽子啦!”
旁边一个老汉嘴上含着烟杆,也悄悄说“唉!这年头啊!说话也要小心点那,你看那个小地主多可怜呀!不就窝了趴尿么?咋个就成了黑五类啦!唉!”
莽娃仍然默默地裹着叶子烟,听见两个老汉的嘀咕,心里也愤愤的难受。他抬眼瞟了一下正在气昂昂地念着发言稿的春花姑娘,她正指着小地主的脸问“你老实交代,是不是对社会主义不满?是不是想复辟资本主义呀?”
小地主身子哆嗦着,脸上淌满了汗水,支支吾吾的说不出话来。黄春花刚才的发言,就是对准这个小地主的。
“黄春花。你啥时候看见他窝的尿呀?”莽娃站起身来大声的问。他的声音洪亮,把所有的人都惊得回头望着他,接着是一阵哈哈哈的大笑声。
几个调皮的知青也附合着问黄春花“就是呀!一定看见裤裆里那个小鸡鸡啦!”
哄笑声在会场上爆发起来。连莽娃身边的那些老汉,也笑的把嘴上的烟杆儿掉在了地上。严肃的会场一下子被莽娃的一句话搅乱了。那几个村官气愤地望着台下,却不晓得该如何办了。
黄春花早已羞得黑脸变成了红脸。她怒气冲冲地瞪了莽娃一眼,然后拿起话筒高喊:“请大家安静点!这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呀!我们贫下中农绝不让地主阶级复辟啊!”
接着,她又举起拳头喊口号,但只有那几个村官跟着她喊。其他的人还在小声的笑,叽叽喳喳的议论。
“现在,请陈大莽上台发言!”黄春花最后说。她心里愤怒地想“看你下面怎样出丑吧!”
人们不知道莽娃今天也要发言,就都好奇的盯着他。莽娃却像没有听见一样,还在老汉们里为自己刚才的表现沾沾自喜呢!
“莽娃。喊你发言啦!”王老汉提醒莽娃。“屁!我才不发啥球言呢!”莽娃说。他正在把叶子烟装在那根铜嘴烟杆上,那个绣花烟袋就在他眼前晃悠悠的摆动。
黄春花见他坐着不动,就跑到他身边,本想把心里的怨恨爆发在他身上,但看见那个烟袋,就忍了忍说“喊你发言啦!大家都看着你嘛。你照着那篇发言稿念一遍就行啦!”
莽娃瞪了她一眼就把脸扭开了。老疙瘩在台上也喊他说“莽娃。快点上台来!别耽误了批斗大会哈!”好些人都想听听莽娃讲话,也在大声鼓励他。但莽娃仍然坐着不动。
黄春花一下来了气,就扯着莽娃的衣领,把他拉到台前,对着那只在嚓嚓嚓地叫唤的话筒喊“批判斗争大会继续发言。现在让陈大莽同志发言!其他人做好准备呀!”
她把话筒递给莽娃,就转身走到老疙瘩身边去坐下来,心里就像吃了一碗辣椒,辣的她张着嘴巴直喘气。
会场上出奇的安静,大家的目光都盯着站在台上的莽娃,想听他说些什么。莽娃却有些紧张,只是不住地抽叶子烟,不知该从哪里说起了。
“大莽。说话啊!”坝子前面的几个知青大声的喊。“快把发言稿拿出来念嘛!”黄春花小声的在他旁边说。莽娃没有理她,“从前呀!”他终于开口了。
只说了三个字,莽娃又吸起叶子烟来,他是在学老疙瘩队长讲话的模样呢。“我那个死老爸在大地主陈昌海家里做长年,”他正说着,那个男知青胖墩儿就问“莽娃哥。啥子叫长年呀?”
莽娃其实也不懂什么叫“长年”,那是他老爸当年讲的,他摸着那个戴着军帽的脑壳回答不出来。黄春花就起身过去拿起话筒说“长年就是,就是长工。就是长期在地主家里做活路!”
“哦——!”胖墩和他身边的知青都拖着声音吼。
“嘿嘿嘿!就是嘛。我那个死老爸好像也这样说过呢!”莽娃继续说“我老爸说,他在陈表叔家里,主要是给他......”
黄春花又打断他的发言说“你注意称呼?他是地主分子呀!”按辈分,莽娃该叫陈昌海表叔。这是他母亲悄悄告诉他的,“我表叔,哦。不对,我老爸是在陈大地主家里喂猪的,呵呵呵!那些年呀!我老爸喂了好多好多的大肥猪哟。”
莽娃不像是在批判发言,倒像在给大家摆“龙门阵”:“我老爸说,他每年的腊月间,都要给陈家杀十几条肥猪,呵呵!然后,然后把那些肥溜溜的肉,用柏树丫熏上几天,做成黄裳裳的腊肉。呵呵!挂满了整整一间屋子哟!要吃一年啊!”
几百人的会场都静悄悄的,人们思维被莽娃的发言带到了过去的社会。就连那几个村官,也低着头陷入了沉思。只有一个人心里很紧张,她在担心莽娃会不会说漏了嘴,惹出啥祸事来。她就是莽娃的母亲陈大嫂,自从儿子走上台,她心里就捏着一把汗。
莽娃见大家都在安静的听他发言,就来了精神。“我老爸说,”他咂了一口叶子烟又说“从前呐!陈大地主家里过年的时候,都要团年!呵呵!就在那个大瓦房的院坝里,”莽娃指着远处一个大四合院说。那是过去大地主陈昌海家的房子,现在是村干部的办工室,还有老疙瘩队长的住房。
“我老爸说,院坝里摆满的几十张方桌,凡是在陈家做活路的,还有陈家的亲朋好友,他都喊去团年那!呵呵!桌子上摆的是‘九斗碗’哟!鸡鸭鱼肉啊!还有几大榛子干饭那!都尽管吃哟!”
旁边的黄春花心里也在替莽娃担忧,见他越说越远,就小声提醒他说“大莽。别扯远啦!快说重点呀!”
莽娃没有理她,继续说“我老爸还说,凡是在陈大地主家里做长工的,每个礼拜都要打一次牙祭呢!呵呵!那些肥溜溜的熬锅肉,红生生的红烧肉哟!呵呵!遇上载秧打谷子,还送‘幺台’。啥叫‘幺台’呢?就是......”
人们听到这里,好些人嘴里都流出口水。莽娃也吞下一口垂涎,“唉!”他叹息一声说“我老爸那年死的时候,想喝一碗肉汤也没有呀!好像,好像只喝了一碗米汤,就,就断气了。”
好多人都晓得莽娃的父亲是在“三年困难时期”死的,那些年别说肉汤,就是一碗米汤也得之不易啊!就是现在,肉也是一种奢侈品。大多数家庭只有逢年过节才能尝一次肉的滋味,平时能够填饱肚子就算不错了。
莽娃的眼前浮现出他父亲死亡时候的模样,心里就堵的难受,那双英俊的眼睛里滚动着泪水。他不想再发言,就吸着叶子烟走到黄葛树下面去了。
会场上仍然很安静,人们似乎都在回味着莽娃讲的故事,思考着眼前的困苦生活。
台上的几个村官相互看了一眼,也不晓得这个批判大会该不该继续下去。他们对莽娃的发言也有些困惑,莽娃既不像在揭发地主分子的剥削罪行,又不像是在“忆苦思甜”。就连爱带头喊口号的黄春花,也不晓得该喊什么口号才合适了。
坝子里的人们沉默着,只有炙热的阳光在烘烤着大家的心。麻雀和其他的鸟儿,都经不住阳光的暴晒,躲到鳌山上的林子里去了。
但接下来发生的事,让莽娃和其他人都大吃一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