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明清两代,国风不振,自士大夫以下,皆以狎妓冶游为乐。有明一代,甚至出现过帝王公开寻求行房之药的先例,明武宗朱厚照在位期间则“每夜行,见高屋大房即驰入,或索饮,或搜其妇女”。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时国风如此,全国上下淫风大炽。而道学式微,有识之士皆以风流自命,变相抨击早已演变为死板教条的“伪道学”。
及至明末,“秦淮八艳”更是名动天下。
今日之世固非明末,今日所表亦非秦淮。只不过在阐述一个道理而已。
四个月前。
煌煌帝京,天子脚下。
流离肆。
红烛高烧,画堂如昼。
房门外,一个声音道:“你们张统领呢?”
“在楼上萃雅阁。”一人答道。
“哼,他倒挺会享受。”那人阴阳怪气道。
说完,传来走楼梯的声音。
何藐姑,流离肆最惹风情的倡女,《庄子·逍遥游》有“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之说,其名盖取于此。其人喜诗文,善讴歌,工剑舞。
其时京城中翩翩美少年、矫矫贵公子们为求一亲芳泽,大都不吝千金,为她争风吃醋。然而何藐姑自负才华,寻常纨绔子弟却最为她瞧不起,所以真正得她青眼相看的人很少。
她平常也不怎么接客,但名声在京城却最著。她也不怎么攀权附势,但是送来的缠头却是最多。何藐姑虽沦落风尘,却素有豪气,她平日见的人不仅有文人墨客,贵胄公卿,更有武林耆宿,倾世名侠。
何藐姑才貌无双,堪堪已是脂粉队里的状元。有缘结交过她的都称呼她为“藐姑仙子”。
而这样一个不慕权势,不图钱财的风尘女子,如今却在“萃雅阁”中宴请一位从六品的小小统领,估计任谁也想不明白。
问话那人本来极不相信,因为他也曾领教过这女子的风骨,可是推开门的瞬间,他已惊呆。
萃雅阁,何藐姑的居所。此刻里面香风阵阵,琴音绕梁,桌子上摆着各式珍馐佳馔。一个衣衫单薄女人居然坐在一个男人的大腿上,手里还拿着一杯酒,显是要喂那男人的样子。
瞧那男人剑衣窄袖,方面阔耳,正是张冲。而那女子则身穿赭红长裙,许是裙子太过宽松,里面浅绯色抹胸已露出半寸,头上本来挽着的是时兴的仿汉代女子的堕马髻,而今也已有些蓬松。那人观她容貌脱俗,丽质无匹,心上一震,正是何藐姑无疑!
“张大人,今天好兴致啊!”那人笑着道。
张冲吃了一惊,回过神来。只见一个身形佝偻的无须中年人眼睛望着他,显然不怀好意。
何藐姑见状,整了整衣簪,便独自坐到一边。
“哪里哪里,刘公公见笑了。”张冲连忙起身,拱拱手,笑着道。
说完,已拉开椅子,请来人坐了。
“不知道公公此番来此可有什么差遣?”张冲坐下后问。
“张大人真是的,咱家找你可费了好大些劲儿呢!本来已到尊府,谁知张大人却不在家,问过尊夫人后才知大人出外办案。谁知找了半天,竟在此处风流!但不知尊夫人作何感想?”刘公公阴笑道。
“公公又取笑了,男儿大丈夫岂能惧内?那个黄脸婆若敢因此罗皂,下官休了她便是!”张冲恼道。
刘公公似乎没料到张冲居然如此反应,一惊之下,笑容已僵硬。急忙顿了顿,道:“你可知咱家为何而来?”
“下官不知。”张冲一脸茫然道。
“张大人走运了,此番咱家即为大人道喜而来。”
“公公且莫打趣,下官又何喜之有?”
“此次王爷派老奴给张大人指派一件差事,这岂非是张大人飞黄腾达的大好机会么?”
张冲闻言,眉头一皱,他已明白刘公公的意思。刘公公是景王府管事,平常基本不出王府,此次亲身前来,想必事关重大,定是前日刑部尚书指定的那件案子。
当下不动声色,笑着道:“公公说这话,张冲愈发糊涂了,不知王爷对张冲有何吩咐?”
“那自然是为了王妃兄长被刺一案了!不知张大人可有耳闻?”刘公公严肃道。
张冲这次再也笑不出来了,自己果然还是猜对了。前日他去刑部当差,被刑部尚书李大人召唤交给他一件案子让他去办。那时他也没放在心上,因为六扇门由刑部管理,虽然直接委派六扇门统领办案没有先例,但是也在法度之内。然而他回去翻开卷宗才知死者是个不起眼的江湖郎中,心里登时就纳了罕,因为这种案件本不该由刑部尚书直接关照,更不该交给堂堂六扇门统领去办,按制这种刑事案件应该由当地有司衙门全权负责,交给他显然属于违制行为。
其后他多方打听,才知道死者诸葛方绝非一寻常郎中,因为几乎与此案同时,江湖中陆续有人死亡。他早年也曾在江湖中混过,知道死者的身份都不低,他想不明白的是诸葛方此人几乎不懂武功,何以有人会把他当做目标。他虽然还不知道这些案件到底有什么联系,不过凭借多年的办案经验,他确信这是一起连环杀人案。
当然引起他兴趣的原因,还在于这诸葛方另外的身世。
“下官实在愚鲁,还请公公明示。”张冲想了一下,故作不解道。
“听说张大人最近接了一宗案子,是由李大人亲自过问委派的,是也不是?”刘公公挽挽袖子,拨了一下头发,道。
“想不到这案子刘公公也已知道了。”张冲点点头,苦笑道。
“何止咱家知道,景王殿下都知道了,若破不了案,估计就要上达圣听了!”刘公公冷冷道。
“下官着实不明白。”张冲挠挠头,呆望着刘公公道。
“谅你也不甚明白,张大人可知,那死者诸葛方是何人?”刘公公得意道。
“下官不知。”张冲仍然一脸茫然。
“实话告诉你吧,那诸葛方不是别人,他早年曾做过太医院院判,于王爷可说有救命之恩。”刘公公道。
“此话怎讲?”张冲奇道。
“王爷二十岁那年,得了一个重症,太医院群医束手,药石无效,于是老王爷张贴榜文在江湖中寻觅良医,然而并没有效果,整个王府几乎已开始准备后事。其时诸葛方正好游医京城,揭了榜文,这才救了王爷一命。”刘公公叹了口气,娓娓而言。
“其后他做到太医院院判,王爷也没少出力吧!”张冲深知官场规则,若没有深厚背景,江湖郎中恐怕连太医院都进不去,更别说做到院判了。所以试探道。
“这个自然。”刘公公笑道。
“其实那时,救了王爷姓名的也不单是诸葛方,还有当今的王妃娘娘。”刘公公继续道。说完瞧着张冲,眼神中充满了得意。
“此话怎讲?”张冲不失时机的又插上一句,他已知道,此时刘公公最需要的就是这句话。
一个人如果话正讲到兴头,如果没有听众捧场,岂非太过没趣?
张冲当然很明白这种心理。
果然,刘公公笑着道:“王妃本是诸葛方的堂妹,那时诸葛方给王爷施治,全靠王妃在旁照料王爷。王爷病好之后,就把她娶了进来。老王爷见王妃动静贤淑,长相也可人,也就没有多说什么。”
“如此说来,那诸葛方能做到院判,倒更加合情合理了。”张冲笑道。
刘公公也笑了。
未几,刘公公忽道:“数日前,王妃得知乃兄已逝,惊慌不已,立马告知王爷。王爷就关照李大人受理此案,而李大人委派张大人主办。此刻老奴前来正是为此。”
张冲眉头紧锁,陷入沉思。其实刘公公讲的这些,他早就打听清楚了,此刻却不得不再听一遍,一为核实,一为避嫌。毕竟自己打听王爷私密并不光彩。可是这宗案子实在过于扑朔迷离,绝非仅仅牵扯到前朝御医那么简单,这背后定然隐藏着极为重大的阴谋。何况此案源自江湖,以他小小官职吓唬寻常百姓倒还使得,若插手江湖事物,自己的那点微末伎俩恐怕没有江湖人愿意协助他办案。
“张大人可是觉得为难么?”刘公公拉长语气道。
“不不,只是下官不知,怎样才能帮上王爷?”张冲不禁打了个冷战,道。
“王爷没别的要求,只是希望大人能够拿住凶手,还死者一个公道罢了!你知道,王妃兄长死于非命,王爷脸上也不光彩!”刘公公瞧着张冲,似乎别有深意。
“可是事出江湖,下官以为凶手绝非只是冲着诸葛先生一人,因为与此同时江湖中也有其他人丧命。”说到这里,张冲脸现忧色。
“你是说这是起连环案,难道不能是巧合么?你知道江湖中时常有人丧命的。”刘公公显然也吃了一惊,但还是做出了猜测。
“也许吧,可是依照下官多年的办案经验,我觉得此事并不像是巧合那么简单。”张冲心中早已笃定这是连环杀人案,但是为了顾及刘公公颜面,只得说得婉转些儿。
“是连环案怎么,有王爷给你撑腰,你还怕什么?”刘公公怒道。
“你这腌臜阉人又如何懂得老子的苦处,那江湖中人横起来,谁还管你是什么狗屁王爷?”张冲心里骂道。
“话虽如此,然而江湖不同府衙,那些人蛮横惯了,向来不尊法度。除非刀架在脖子上,否则恐怕没有人愿意听下官说话。”张冲忍住气,陪笑道。
“王妃早料到了,喏,这是向王爷借来的,拿去用吧。”只见刘公公从怀里掏出了一件方形物事,递给张冲。
张冲定睛一看,认得是景王令牌,伸手领了,心里犹疑道:“但不知此牌权限如何?”
刘公公似乎看穿了张冲心事,笑道:“大人有所不知,我们王爷昔年也曾领兵征战。说句大不敬的话,如今这大明的四方总兵,各处通判,谁敢不尊我家王爷号令?”
张冲唯唯称是。
“只是不知王爷与我这令牌是何用意?”张冲怔了一会儿,终于鼓足勇气,问道。
“张大人不要多想,王爷给你这令牌,只是协助你办案而已。有了这令牌,到了地方衙门,你行事也能方便些儿不是?”刘公公笑道。
“还是王爷想的周到。”张冲收起令牌,陪笑道。
“不知张大人可还有什么顾虑?”刘公公板着脸道。
“没了,即便再难,下官也当竭尽全力,找出真凶。”张冲一脸豪气道。
“如此甚好。你办成了此事,还怕不升官发财么?这可不是天大的喜事么?到时咱家少不得还要倚仗张大人哩!”刘公公望着张冲,笑道。
张冲一脸苦笑,不知该说什么。这种喜事他实在不想要,也不敢要。只不过面子上只得硬撑。
“天色已晚,咱家也该回去覆命了。”刘公公说完,偷眼瞧了瞧一直坐在旁边的何藐姑。
张冲一切都看在眼里,事实上,这阉人在跟他说话的时候,总是拿着他那双鼠眼觑向何藐姑。张冲也明白,像刘公公这种阉人自然是无法和女子交合的,可是越不能做男女之事,这种人越容易被女子吸引。因为除了那种事外,还有很多可以取乐的法子。他就曾听人说起过,宫中有的太监喜欢与寂寞的宫女“对食”……
他望着刘公公的眼睛,突然想起来一些更为恐怖的事,一阵恶心之感不禁袭上喉头。
张冲正在想如何摆脱眼前的这个阉人,忽然耳边传来一阵声音。
“两位大爷,你们说完没有?说完就请回吧!我家姑娘要休息了。”
俩人放眼看去,从内室中忽然走出一个丫鬟来,只见她扶起何藐姑后,便狠狠地瞪向俩人。
张冲识趣地站了起来,他心里已有了计较:不若趁此打发了这阉人出去,省得有碍观瞻。
于是笑着道:“刘公公天色已晚,我等还是走吧,莫耽误了藐姑仙子的休息。”说着便拉着刘公公的手退了出来。
刘公公无奈,只得随他。
三更时分,流离肆萃雅阁。
屋里两个女人,一人研墨,一人执笔。
“写好了,务必今晚送出去。”写字那人命令道。
“是,姑娘。”研墨那女子答道。
刚说完那女子便拿了笺纸,退了出来。只见她走进内室,忽然蹲下身子掀开地板走了进去——原来下面竟还有个地下暗室。等到出来的时候她手里已拿着一只鸽子,然后只见她走到窗前,推开窗便将鸽子放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