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山重水复疑无路
走出西苑,过了一道月牙门,紧挨着的就是梨园了。满园满树的梨花在夕阳晚照的霞光里,簌簌如绯红的雪花。
碧梨池是梨园里的一座池塘,因为池水碧绿通透,又飘满梨花花瓣而得名。我对他的敌意早已经不以为然,恍若无事地跟过去。环顾四周,不禁暗暗乍舌,这大冢宰府当真是富可敌国,不但大得出奇,而且处处都是风景。
不得不说,宇文邕有一个很俊美的侧脸。直挺的鼻梁,深邃幽黑的星眸,线条优雅的薄唇,远远看去,就像一副完美的雕塑。身边的景色却那么柔媚,与他身上冷峻刚毅的气息那么不符。
“好一句至贵之容,帝王之相呢。”耳边忽有沉沉的声音响起,我吓了一跳,抬眼看见宇文邕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到我身边,袖子滴下来的水珠落在我裙裾上,面无表情地俯视着我,目光泛着一丝的寒意,剑眉一挑,说,“你以为凭你几句话,就能影响我的安危么?”
见我这幅不知天高地厚的样子,宇文邕面色一沉,有力的手臂忽然自后扣住我纤细的腰肢,一加劲已将我抵在胸前,细细端详着。他的目光极具穿透力,我强抑制着想要逃开的冲动,直直地回望着他的眼睛。半晌,他忽然伸手拂过我的眼角眉间,修长的手指略带粗糙,划过细嫩的皮肤,有微微的痛感。言语中竟有几分感慨,道,“你的眼神确实跟从前不一样了。那老道说这是桃花眼,想来还真有几分恰当。”
宇文邕似是被我挣得不耐烦,俊美的脸上露出不屑的表情,说,“元清锁,你到底想怎么样?以前在司空府,整日就知道扮可怜博同情,现在到了大冢宰府,又跟我没完没了地玩欲擒故纵。”说着,凑近了我,男子特有的温热呼吸迎面而来,痒痒地萦绕在我耳边,戏谑的声音无比接近地响起,“你不是一直钟情于我么?那晚我要吻你的时候,你为什么会哭?方才那场家宴,又为什么要跟我示威?……我现在越来越不讨厌你了,或许,你若乖乖听话,我会好好疼你的。”说着,两片灼热的唇就轻轻印在我脸颊,淡淡且温柔。我不由得浑身一颤,脊背上一阵发麻。虽然只是亲在脸颊,心中也是羞愤交加,条件反射地一巴掌挥过去……可是身长七尺的宇文邕岂是那么好打的?我连他的头发都还没碰到,就已经被他手疾眼快地扼住手腕。宇文邕一脸阴沉,面色由方才寡淡的温存转化为不耐的暴怒,目光仿佛要喷火一般,一字一顿冷冷地说,“元清锁,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
宇文邕闻言,重重一愣,似是没想到我会这么说,握着我的手也不由得松了些。我趁机狠狠甩开他的手,抚摸着被他扼红了的手腕,冷冷地瞥向他,说,“我今日所做的一切,无非是想告诉你,我知道宇文护在提防什么,也知道你在掩饰什么!他随时可能对你起疑心,就像你随时可能下手除了他!”
“我只想得到我想要的。如果你肯给,我绝不再找你麻烦。”我看着他的眼睛,淡淡说道。既然已经把话说到这个份上,我也无谓再害怕什么。这样一想,声音反倒轻松了许多。“我……”我正欲继续说下去,却看见不远处有个娇艳的身影袅袅婷婷地走过来,一袭海蓝色云锦绣裙,髻上斜插个海棠步摇,垂着暗红色的斜片流苏。
宇文邕猝不及防地被我抱住,惊讶之下竟然浑身一震。我侧头在他耳边压低声音道,“别动。私人恩怨以后再算。”
宇文邕不知我为何忽然说这些,微微一怔,我忙又开口道,“我答应以后事事都顺着你还不成么?总之不许再纳妾进门了,不然我不会放过你,更不会放过她!”说完把下巴放在他肩膀上,调整一个舒服的姿势,说,“再说你也只是一时新鲜,以后必定会冷落人家,最后苦的还是那些自作多情的女子。”
“……啊,大冢宰大人让我过来看看司空大人的烫伤严不严重……说要是严重的话好赶紧请大夫,可别耽误了。”颜婉微微有些尴尬,还有一丝难以掩饰的浓浓的酸涩,说,“对不住呢,打扰二位的雅兴了。”
“他啊,好得很呢。”我轻拍一下宇文邕的手臂,同时在心中飞快鄙视一下这么轻佻的自己。声音是甜甜的,眼神中却蕴着一丝机锋,挑了挑眉毛,说,“那就劳烦完颜姑娘跟大冢宰大人说声多谢了。”言下之意就是,是你自己想来看他,还是别人让你来看他,你自己心里有数。
我若有所思地看着她的背影,良久良久,心中迷茫一片,仿佛解开了一个小疑团,却牵引出一个更大的疑团来。
我回想起自己方才主动抱他的情景,脸颊一红,没好气地说,“最难消受美人恩,你若是娶了她,我怕你吃不了兜着走!”
“……她跟无尘道人并非第一次见面。”我眼看完颜莞的背影消失在树林深处,这才压低了声音说。
虽说没有真凭实据,可这可以说是我作为一个失去记忆孤苦无依的女人的直觉吧。
我心中暗自一怔,原来他也看出来了。扬唇笑道,“不愧是司空大人,心思细密敏锐岂是我这小女子可比的,倒是清锁班门弄斧了。”
长长曳地的暗红色裙裾掠过满地堆积的梨花花瓣,划出一道长长的模糊的弧线。只觉宇文邕含义复杂的目光凝在我背上,久久不散。
金兽香炉弥漫出袅袅青烟,香薰四溢。
立在窗边的花架下的我,见到此番诡异的情景,心下微惊,背上无声无息地渗出一层冷汗……原本是来拜访他的,想看看能不能在对话言语中套出一些什么……为显得自己无拘无束别具一格,特意绕开了守门的两个小童。哪知隔着镂花的红木窗,就看到这样一个诡异的景象。无尘道人侧对着我,似是忽然发现皮肤上有个什么瑕疵,微一皱眉,把脸凑到镜前……因为太专注于照镜子,是以并未没发觉窗外有人。
“呆子,我说了多少次了,在这儿不准叫她师姐。”无尘道人恋恋不舍地将目光总镜中移开,不耐烦地骂到。语气竟然嗔得像个孩子,没有半点在人前的那种端庄和严肃。
这是,颜婉已经款步走了进来,怀抱一个看起来很贵重的桃木匣子,远远拜下,说,“颜婉拜见师傅。”
“婉儿谨遵师傅教诲……只是刚得了几件珍品,急于献给师傅呢。”说着打开桃木匣子,露出三层小抽屉,第一层放着四颗光芒耀眼的大珍珠,第二层是黑乎乎的什么东西,第三层则是一个已具人形的人参。我不禁暗暗乍舌,果然都是价值连城的珍品。“这是南海珍珠,西域熊胆,和雪山人参。把这珍珠磨成粉涂在脸上,可令肌肤光泽四溢……熊胆和人参一起熬汤,滋养宁神,刻有由内而外的养颜功效。”
“嗯,你有心了。”无尘道人和颜悦色地说,看起来大合心意。一边命小童把桃木匣子接过来,端详片刻,说,“难为你对我这么有心。”
四周沉寂片刻。
“我香无尘是四大护法之一,她妙无音也是,凭什么总是这么跟我说话!我是朱雀她是白虎,还真当自己高我一等么?”无尘道人方才纤细好听的声音陡然凌厉起来,连我听了都浑身一冷。
无尘道人静默片刻,傲然的目光扫过她的脸,声音缓和许多,说,“青鸾镜的事我自有分寸,以后不许再提。……倒是你背着妙无音给我拿来这么多宝贝,又是为了什么?”
解药?我脑中蓦然呈现出那日她在树林里给宇文邕莲子羹的情景。终于明白为何府中上下全都染病,独独宇文邕安然无恙了。
“……师傅恕罪!”颜婉脸色微变,急忙伏在地上请罪。“元清锁误打误撞,差点坏了师傅的大事,弟子没能及时阻止,是弟子的错!”
“弟子知错!”颜婉神色一颤,但也不太惊慌,只是不停认错,不再分辨。
“谢师傅!”颜婉面露喜色地行礼道谢,顿了顿,咬牙道,“可是,婉儿还有一事相求。”
“……师傅料事如神,婉儿佩服!”颜婉露出咬牙切齿的表情,颔首作揖,冷冷说道,“那个女人,我一看见她就讨厌!”
“呵,宇文邕府里那么多女人,你杀的完么?而且照我看,他们两个感情并非就真那么好,不过是在人前做戏罢了。”无尘道人摆弄着水葱一般的修长手指,扬眸说,“再说那丫头大有来头,你动了她,恐怕会引起一番风波。……你正好来了,陪我去皇宫看看。皇家是聚敛宝物的地方,或许妙音那婆娘算错了青鸾镜的方位也未可知。”说着朝旁边斜睨一眼,立即有小童上来帮他粘好雪白的眉毛和胡子,还有额头上的细细皱纹。待化好了妆,才到门外叫了侍卫进来,用两根木杖撑起无尘道人所做的藤条椅,做成一个简单的肩舆,晃晃地抬着走出院落。
直到他们走出很远很远,院子里只剩下我自己,静得可以听到心跳声的时候,我才从门廊柱子后的花架下闪身出来。背上的衣衫早已被汗浸湿,黏稠的一片凉意。因为听到了太多秘密,所以双腿也变得沉重起来,强打精神才走出这院子。
香无尘到底是什么身份?颜婉口中的妙音仙子又是谁?
原来事情远非表面所见的这么简单。这个爱漂亮的道人背后还藏着一股庞大而神秘的势力。
听无尘道人方才的口气,似乎要我的命就跟踩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
……我逃一般回到自己房间里,大口大口喘着气,惊魂未定的样子。只觉自己仿佛被层层黑雾包围了,看不清方向,也毫无还手之力。
可是即使要丢掉性命,我也必须要执行端木家的使命啊……窗外更深露重,寒意渐浓。我独坐窗台,内心深处却涌出一股有如涓涓细流般的无助之感。
有谁能够真正了解,此时此刻的我,有多害怕。
花影一样的少年,与我端坐在树下,细语呢喃,绵绵情话。
虽然我看不清楚他的脸,却能感受到他笑容的温度,以及眼底散发出的温柔……我心中一暖,眼泪霎时模糊了视线,伸手不顾一切去够他们,脚下却失足踩空,身体惶惶下坠……我猛地坐起身来,睁开眼睛,方才那种下坠的感觉还真真切切地来不及褪去,显现在眼前的却是另一番景象了……镂花的红木窗子,暗红梅花纹梨花木桌椅,桌上放着鎏金麒麟形的铜制烛台。塌上缭绕着层层轻纱薄幔,蓝色绣凤绸缎薄被搭在身上,软软的,很是舒服。我心中蔓过一丝失落,用手背擦擦额头上的汗珠,起身走到窗边。
与我的过去有什么关系?
连日来下了几场小雨,空气中盘旋着湿润泥土的味道,推开窗子,一阵清爽的凉意迎面而来。我忍不住闭上眼睛,张开手臂,深深呼了口气……胸腔内清凉了许多,再睁开眼睛,却看见一个颀长的人影矗立在我窗前,锦衣金冠,面目英挺,正是宇文邕。
为了配合宇文邕的装束,我特意选了套墨蓝色镶银线的暗碎花长裙,配镶玉坠银色流苏的耳环。盈盈走在他身边,看起来竟有几分和谐之感。并肩行至北苑的玉金殿,只见殿门大开着,有凉爽的风绕梁拂过,夹杂着一丝醇醇的酒香。
我跟宇文邕分别向众人问了安,宇文护似是心情不错,指了指右侧下首位置,笑道,“你们两个穿得倒般配。……今日是邕儿大喜的日子,想来清锁也会为他高兴。”
“无尘阁刚建了一半,道人就要走了,真是十分遗憾。”元氏一脸惋惜,举杯道。
“今日开此盛宴,就是为道人饯行的。道人有要事在身,我们也不便挽留。”宇文护闻言,也转头望向无尘,礼貌地说。
原来这场宴会是要给他饯行的。我微微一惊,心中随即生出一种如释重负的快意来,这个来历不明的危险人物走了,我的威胁自然会少一些。揣测他离开的理由,恐怕是他口中那神秘的“地宫”出了什么事吧。
“呵,这丫头嘴可真甜。”无尘大悦,眯着眼睛朝我举杯,很给面子地一饮而尽。
我闻言一怔,酒杯刚举到唇边,不由得停住动作。
“其实我也早有此意撮合他们,正好道人今日提起。你我二老就给他们做主了,也算是结了姻亲呢。”我心中暗哼一声,既能与掌握兵权的经略节度使结亲,又能笼络无尘道人,表面上看是一举两得,殊不知这无尘道人来历不明,此举实是引狼入室。
宇文邕戏谑地看我一眼,唇边扬起一抹浅笑,说,“多谢皇兄美意。”看样子,他也早知道这个安排了,难怪会说有好戏看。看来整个宴会上,惟一刚刚知道的人,就是我了。心中不由蹿出一股怒火和恐惧,司空府已经有了个媚主子,若是颜婉再进门,我哪还有好日子过。可是这是宇文护的意思,我也不好再说什么,颇有些犹疑地望向元氏,目光中有些求助的成分。
我有苦说不出,只好僵硬地笑着点头。
“那是当然。”宇文邕伸手将我揽在怀里,轻轻摩挲我的肩膀,说,“清锁对我情深意重,恭顺可爱,我怎么放得下她。”说着,作势含情脉脉地看着我,眸子里全是戏谑。我面上浅笑着,眼中目光却是怒火喷薄可以杀人的。恭顺可爱?哼,说的全是反话。
见我跟宇文邕如此亲近,颜婉脸上不由有些讪讪的,心中对我的厌恶怕是更深了一层,面上却含羞笑道,“日后还请清锁姐姐多多关照妹妹。”
这是我第一次叫他夫君。实事上我只是没有名分的侍妾而已,原本是没有资格叫他夫君的。这样说,无非是给颜婉听的。既然和她杠上了,就只有一直杠下去了。
“婉儿听从道人安排。”颜婉恭谨道。
无尘听我提起青鸾镜,目光一闪,眸子中瞬间闪过一丝狐疑。我只是一脸无辜地回望着,说,“道人不是说那是不祥之物?还留在府里,终是让人无法心安。”
无尘道人话还没有说完,空中忽然传来一阵凛冽的琴声,曲调凌乱,凌厉刺耳,让人听了心乱无比,桌上的酒杯剧烈颤动着,纷纷砸落到地上,片刻后,连桌子也簌簌地摇晃起来。琴声中传来一个充满怨气的女声,“香无尘,装模作样回什么昆仑云顶?还真当自己是道士了?你我十年之约,难道你忘了不成?”
我捂着耳朵,只觉心中刺痛难忍。宇文邕微微皱眉,却远没有我这般痛苦。在座众人面色各异,只有无尘道人面色如常,轻拍一下眼前的小桌,随后往半空一指,小桌应声飞出,却好像在半空撞到什么,轰然碎裂,激起木片四下横飞,宇文邕挥袖在我面前一挡,将我护在身后。
“桃花,别来无恙。”无尘神色淡淡地,目光扫过她时,眼中却有一丝似有若无的怜惜和歉疚转瞬即逝。
“许久不见,你的琴艺倒未见精进。”无尘道人瞥我一眼,说,“越是懂音律的人,听着就是越是痛苦。既然这样,何苦再弹呢。”无尘叹了一声,垂下眼帘,不再看她。
瓷制酒杯落到半空,仿佛碰触到她的琴音,砰然碎裂。
电光火石之间,只见无尘身影一闪,已经无比接近地站在桃花面前,桃花一怔,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二人面对面看着彼此,眼中各有各的波澜,无尘表情有些无奈,微作叹息,道,“三个月后,吊念山见。我欠你什么,你拿走便是。”
桃花深深地凝视着他,眼中似有无限眷恋,以及因为那些眷恋所演化而来的怨恨,眼中隐隐有泪光闪动,微一咬牙,身影一闪,如她凭空而来一般,又凭空消失在这殿堂之上。
我捂着胸口,摇摇头,视线却越加模糊,软软靠在他怀里,觉得身子有些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