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也许是妙无音的“地罗散”毒性太大,又也许是我被那个人伤的太深……我的身体一直不见起色,每日总是气息奄奄的样子。
这段日子里,宇文邕派了十几个大夫轮流来给我看诊,鹿茸,雪莲,人参等珍贵药材也像流水一般地送过来,可是我调养了半月有余,身体依然毫无起色。那时肩膀被刺了一剑,伤口日渐愈合,皮肤上终于再无痕迹,可是每每想起被妙无音关在牢里那几日,想起我在熊熊烈火中抱着最后一丝希望等待兰陵王的心情……就仿佛是一场噩梦,令我心寒不已。
身心受创。想要真正恢复,恐怕还需要一段很长的时日。
最近一直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床,碧香伺候我梳洗打扮,看了看天色,说,“这个时辰,司空大人应该就快过来了呢。”她脸上忽然带了些喜色,走过来神神秘秘对我说,“小姐,最近司空大人在西苑大兴土木,新建了一处楼宇,听说是要送给小姐您的呢。”
我倚在床上,微微一愣,说,“宇文邕也送过楼给江燕媚吗?”即使想给外人造成沉迷声色的败家子形象,也不用真金白银投入这么多吧。
碧香摇摇头,答道,“司空大人虽然一向出手阔绰,可是要兴建一处楼宇给府里的侍妾……这可还是头一回呢。”
我心下不知为何微微一动。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么宇文邕对我,也真算是很好了。--想起刚刚醒来那日,我也真是没用,他喂我喝药,轻衔住我的耳垂……我见到他本就有些百感交集,那时更是气血翻腾,竟兀自又昏了过去。
也许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后来他再也没有对我做出任何越轨的举动。大概是怕我再昏过去吧。……这半个月以来,他每日下了朝就跑到我房间来,完全把这儿当成了半个书房。窗下还搁着他的大书案,上面摆着各色名贵的毛笔和纸张。大部分时光里,他就坐在那里看他的折子,我则倚在床头翻翻诗经,或者发呆,两个人都不说话,只是静默地陪伴着彼此,气氛倒也算融洽和谐。
其实宇文邕对我的心意,我也不是一点都感受不到。可是我又能怎么办呢?很多个夜晚,那些与兰陵王在一起的画面总是流光碎影般地在眼前划过……心里很乱,这一切的一切,我真的想不明白。
我叹了口气,忽然觉得有些烦闷,于是对碧香说,“帮我更衣吧,我想出去走走。”
碧香就是话多的那种类型,听我这样吩咐,又絮叨道,“小姐都在屋子里闷了半个月了,也该出去走走了。说起来,小姐不在的这些时日里,司空府也跟从前不一样了……那个媚主子啊,以前那么挤兑小姐,现在可好了,比她更厉害的主儿来了,真是新人换旧人呢……”碧香絮絮说着,我也没怎么听明白。她帮我挑了一件大橘色掐褶牡丹纹金线锦袍,回过头来问,“小姐,今天穿这个可好?”
“给我挑件素一点的。府里女人多,没必要惹人注目。”我摇了摇头。
碧香一愣,说,“现在司空大人有多重视小姐,全府人都看得到……因为奴婢是小姐的丫头,那些人再也不敢欺负我了呢……您又何必再怕那些人呢?”
我叹口气,“你就当我是怕了她们吧。”我披上一件淡青色半长纱衣,推门走了出去。
司空府果真很大。我穿过几扇月牙门,穿花拂柳地沿着青石小路往南走,不一会就迷失了方向,完全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了。
此时正是夏日,蝉鸣阵阵,带着一种盛夏荼靡的味道。前方是个朴实的院落,与北苑奢华的楼宇不同,只有几处青砖瓦房,四周也并无园林花景点缀。正中摆着一张石桌,一个女子独自坐着,一身素衣布裙,与这院落的整体风格倒是十分熨帖。
我不知这是什么地方,正犹豫着要不要往前走,那女子忽然回过头来--
四目相对间,双方都是微微一愣。
一双吊目凤眼,颧骨很高,不见得有多美貌,只是五官拼凑在一起有种很妩媚的味道。只是记得上次见面的时候,她还衣着奢华,气势更是与如今完全不同。若不是因为曾被她毒打而对这张脸记忆犹新,我都不敢相信过去那个嚣张跋扈的女人会变成今天这样。
“媚……”媚什么来着?我只记得当时大家都跟她叫媚主子,具体是什么名字,倒是完全不记得了。
她倒是很记得我的名字,看着我道,“元清锁。”她顿了顿,说,“今时今日,你若愿意,叫我红香就可以。”
我点了点,一时没有说话。毕竟是曾恶毒对待我的女人,也没想过会再碰见她,如今见她这个样子,倒不知该做何态度了。
“你怎么会在这儿?”我忍不住问道。记得过去她可是烟云阁最受宠的侍妾。
“其实我能有今日,还真该谢谢你。”媚红香一指身旁的石凳,示意我坐下。可是说这话的时候,她神情里倒不似有怨毒。
我索性就走过去坐下,不动声色问道,“哦,这话怎么讲?”
媚红香却细细端详我片刻,说,“你果然跟从前不一样了。出落得越发撩人,性子也伶俐,难怪邕他会对你情有独钟了。”
我微微一愣,据说府上侍妾都称宇文邕为“大人”,她竟然顺口叫出他的名字,眼神里也透出一抹浓浓的情意来。可见她对他,倒真有几分真情。
媚红香顿了顿,似是定了定心神,又说,“大人回来之后,就开始着手调查你离府的事。知道是我毒打你之后,大人勃然大怒,竟然下令将我赶去冬屋。”
“冬屋?”我怔怔地重复道。
“大人风流倜傥,不算歌女舞妓,单是烟云阁就有三十几个侍妾。虽然不比皇帝的后宫,可也差不太多,总要有赏有罚。冬屋是惩罚失德侍妾的地方,我没想到他会为了你而这么对我。”媚红香的声音很平静,看我的眼神中似有感慨。
“然后呢?”我佯装不在意地问。心下却想,这所谓的冬屋,其实不就是皇帝的冷宫?其实,就算他对我有几分情意又如何?我也不过是他众多女人中的一个啊。
“可是过了几日,大人却又把我放出来,总喜欢问我一些有关你的事情。当日你如何牙尖嘴利,又如何连夜逃了出去……我如实讲给大人听,他望着远处,唇角却带了丝笑意……”媚红香看着我,眼神中似有深深的羡慕,一闪即逝,又说,“我侍奉大人这么久,我知道该如何投他所好。只那一丝笑,我就明白他对你是真的不同了,于是我总是故意跟他谈起你,说些赞美你的话。如此过了一段时间,大人果然消了气,却不再宠我,也不再宠烟云阁里任何一个女人。”
我看一眼媚红香,心想以她过去能得到宇文邕的宠爱,果然也是有她的过人之处。也许光是投其所好这一点,就不是任何侍妾都能做到的。可是,宇文邕,他真有这么在乎我么?
我心中也有疑问,很直接地说,“你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你方才说谢谢我,是在怨恨我么?--你觉得,是我害你失宠的吗?”
她摇摇头,说,“不,我是真的谢谢你。--若不是亲眼见到大人对你倾心牵挂,我恐怕还会对他抱有幻想,以为只要我努力,总有一天,他会真心喜欢我……可是终究是痴心妄想啊。--多亏因为你的事我曾被打入冬屋,才能在颜婉过门之后,活到现在。”
颜婉?我重重一愣。差点就忘记了,我在外面游荡的那么多时日,她早该嫁过来了。
媚红香眼神悠远,似是想起过去,垂下头,说,“其实过去我心狠手辣,不断铲除对我有威胁的女人,也不过是想独占他的宠爱罢了……我赢了一次又一次,我以为终有一天,我能得到大人的心。”她深吸一口气,抬起头来看向我的眼睛,说,“元清锁,我不知道在你跟大人之间发生过什么……但是,你真的很幸运。像他那种男人,原本就把情爱看得很轻,但是一旦对一个女子钟情,便一定是极深极深的了。”
我心中一颤,想起宇文邕那张英俊无比的薄情面,却有一双那么深邃柔情的眼眸,想着想着,一时竟有些失神。
“但是,这对你来说也未必就是好事。”媚红香微扬唇角,神色里有继续感慨,说,“我了解大人。他的爱既是极深,便是把双刃剑,很容易伤人伤己。他越是在乎你,就会越怕失去你,也许到头来……加诸到你身上的只是痛苦。”
我直视着她,这个在宇文邕生活多年,曾经全心爱着他的女人。我不知道她是不是真那么了解宇文邕,但是她今日的话,一字一句都印在了我心里。
媚红香复又笑笑,说,“何况,天下间的男人都一样,得不到的才是最好。如今你又回到司空府,也许终有一日你会爱上他,他却未必会一直这么珍惜你。也许到时,谁有能力伤得谁更深,也很难说的。”
不知道为什么,她最后那句话竟让我有些害怕。我深吸一口气,说,“谢谢你告诉我这么多。真的。以前的恩怨一笔勾销。如果以后你有什么需要我的地方,你尽管来找我。”
“够爽快。你这性子果然讨人喜欢。”媚红香一怔,随即笑道,“也许是太久没人说话了吧,居然跟你说了这么多。”
此时已是夕阳西下,转眼竟过了半日。我看了看天色,站起身,朝她点点头道,“告辞了。”
媚红香也站起来,压低了声音说,“最后告诫你一句,当心颜婉。她的嫉妒心比我可怕得多--过去曾在烟云阁里受过宠的侍妾,已经被她除得差不多了。我若不是因为你的事情失了宠,恐怕也早活不到今天。现在府里大部分女眷都是她的人,日后你孤军作战,可要小心了。”
这番话她说得很小声,好像随时有可能被人听到。我心下一惊,媚红香站直了身子,淡淡一笑,说,“今时今日,我已再无争斗之心,只希望可以在司空府里有这一席之地,不至于流落街头。跟你说了这么多,其实我也无非是为了自己。--毕竟你心地善良得多。如果你能成为司空府的女主人,我以后的日子也会好过许多。”
“你的肺腑之言,我都记下了。”我微扬唇角,由衷地说。
二.
天色渐渐暗下来,我离开媚红香的小院,却绕来绕去找不到来时的路。走着走着,眼前出现一波莲池,莲花已经开过,纷纷谢了。片片残叶残花漂在上头,只是水面清明如镜,风四起时,水纹激荡,凌波浩渺,倒也十分美丽。
风动莲香,我有些冷,却也觉惬意。左右也找不到出路,索性临水坐下。抱着膝盖,忽然觉得有些孤单。
天还没有黑透,树梢上却已悬起一弯月芽,轻轻浅浅地挂在天边。
脑中想起媚红香方才的那番话,又想起我与宇文邕间所发生的一切……从最初的猜忌暴虐,到后来的相拥取暖……曾在宇文护面前假装恩爱夫妻,也曾在赌桌上联手退敌,是不是做戏做得太多,有时就会分不清真假?分不清哪个才是真正的他,也分不清哪个才是真正的自己……
眼前又蓦地闪现兰陵王倾城绝代的容颜。一阵心寒之后,是一阵刻骨的心酸……
一阵晚风吹过,我不由打了个冷战。这时,却忽有一个带着暖意地披风自后覆在我肩上。……他的气息并不陌生,披风上还带着他的体温……他身上淡淡的熏香混合着夜风下荼靡的莲香,形成一种很特别的味道,恍惚就像是在梦里。
宇文邕坐到我身边,望着眼前的一池静水,说,“迷路了么?怎么会跑到这里来。”
我侧头看他,只见他棱角分明的侧脸在夜色下格外俊美,又多了几分柔和。我老实答道,“你猜对了。--司空府,还真是很大呢。”
他却轻叹一声,忽然幽幽问我,“清锁,你相信天意么?”
我微微一愣,一时不知他何出此言。只是看他,没有答话。
宇文邕一双深眸仿佛映了凌波碧水,竟有些盈盈动人,他微低下头,说,“方才我去你房里,你不在,我还以为你会像上次一样,再也不回来了。”说这话的时候,他声音里竟有几分空茫,就像个患得患失的孩子,却强忍不表现出心底的忐忑。他顿了顿,又恢复成适才幽然的神情,说,“我派了许多人在府内找你。--可是真正找到你的人,却是我自己。”
我心中一紧,气氛一瞬间变得很微妙,我试图打破这种感觉,干笑一声,说,“你家大业大,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
宇文邕一怔,忽然伸手把我揽在怀里,我本能地挣扎一下,他的手却紧紧箍住我,让我动弹不得……他掌心的温度透过披风落在我肩上,灼热却舒适。他的下巴抵住我的头,双手紧紧环住我,说,“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元清锁,你到底想装傻到什么时候?”
他的怀抱很暖,其实靠起来十分舒服。我索性就不再挣扎,顺从地伏在他胸前,只觉自己冰凉的身躯渐渐回暖,我闭上眼睛,呓语般地说,“曾经一心想要逃离,如今兜兜转转又回到了原处。这一切真的都是天意么?可是为何天意却不能告诉我,以后的路该怎么走?也许今日所经历的一切,又不过是他朝的一场空欢喜?”
宇文邕身子微微一动,环住我的手更紧了紧,说,“怎么会是空欢喜?你知不知道,从来没有人给我这样的感觉。只要你在我身边……哪怕你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我也觉得心里舒坦。清锁,如果你不相信天意,那么你可以相信我。--我自会为你安排好一切,会把世上最好的,送到你眼前。”
尽管这一日,我听到了太多他对我的好。可是这些话由他亲口说出,自是比道听途说更加震颤人心。他的声音落在我耳边,我胸中一暖,又有些纠结,忍不住攥紧了他的衣襟,别过头只是不语。
这时,他望向莲花池子对岸未完工的巍峨楼宇,夜色下依稀可见檐角黄色的琉璃瓦,他说,“那宅子是我为你所建。你给它取个名字吧。”
月光皎洁,夜风寒凉,可是他怀里却那么暖,暖得让我生出身在梦中之感。
不知怎的,我忽然想起桃花。还有香无尘和妙无音。
……都好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事了。
我顿了顿,说,“--就叫它忘仙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