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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二部分 明月多情应笑我,笑我如今_第七章 画眉深浅入时无(1 / 1)

一.

一路兼程,转眼就到了夜深。楚总管将我们这一队马车停在路边,拆下了显眼的红色装饰。我也换下了新郎倌的喜服,隔着帘子接过香无尘的凤冠霞帔。天气很冷,我一边往手心呵气,一边命人挖坑把这些东西埋了,以免小春城城主杀个回马枪,顺藤摸瓜地抓到我们。

“等一下。”香无尘揭开轿帘走出来,此时他已换上寻常布衣,却依然有种妩媚神采流溢出来。他接过我手里的两套喜服,细细叠了,折成一个包裹,说,“这些我来处理吧。”

我无所谓地应了一声,顿了顿,说,“你现在要去哪里?我派人送你过去。”

此时此刻,忽然想起了宇文邕,他一定希望我早日回司空府等他的吧。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一切可都还顺利么?

正在走神间,侧头却见香无尘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我身边,上挑泛水的眼睛整盯着我看,像是认真思索着什么,半晌才用勿容置疑的口吻说,“你亲自送我吧。有件东西要给你。”

我下意识地接口道,“哦?什么东西?很重要么?”

香无尘扬了扬唇角,颇有深意地看我一眼,说,“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我被他激发出了一点好奇心,正有些犹豫,这时楚总管走上前来,劝道,“清锁小姐,我们已经在回程的路上耽搁了两天,再不回去,司空大人怕是要担心了。”

我心想一路上楚总管肯听我命令做这些出格的事已经很难得,现在我也没必要再让他为难。刚想开口回绝了香无尘,却听他又道,“清锁,你送我去一个地方,到了之后我把东西交给你,之后立即派人送你回司空府。来回用不了三天的时间。”他顿了顿,一副明晃晃在利诱的样子,说,“作为额外馈赠,一路上我还可以告诉你一些你想知道的事情。……比如,关于萧洛云。”

我心中微微一震。这个名字已经很久没有被提起,似乎已经随着兰陵王给我的伤害埋藏在了记忆里。可是原来,事隔多年,想起那些如雾气般的过去,我还是会有些心酸。此时,那块兰花手帕就放在我怀里。兰陵王,他为什么会在司空府出现?又为什么还会在我这个无足轻重的人面前露出温柔的眼神?

太多太多的谜题,我知道自己若是不弄明白,就无法真正地放下他。

“但是,那个地方不可以给旁人知道,只有你可以去。”许是看出了我内心的松动,香无尘又乘胜追击,一副事不关己地样子,说,“说起来,你答应过桃花什么,你没有忘记吧?我的伤还没好呢,救人救到底,我这也是为你好。”

这个无赖!我瞥他一眼。话说到了这个份上,那么现在,于情于理我都必须要跟他走一趟了。

“楚总管,你先带人回司空府等我。我向你保证,三日之后我会平安无事地回到你面前。”我叹了口气,有些歉疚地看向楚总管。

“可是……他日属下也不知该如何跟司空大人交待……”楚总管有些慌,其实我很理解他此时的心情。宇文邕若是知道我为了香无尘这样的男人在外面闲逛,他也一定会很生气。我又叹口气,说,“放心吧,日后我会亲自跟宇文邕解释的。”

楚总管看看我,又看看香无尘,眼神里有些后悔和不情愿,他心里一定在想,早知道是这样当初就不帮我救香无尘了。

半晌,楚总管垂下头,说,“好,清锁小姐要亲自护送香公子也可以,但是请允许属下跟你一起去。”他顿了顿,又说,“快到目的地的时候我和我的人会自动退下,不会窥探香公子的住处的。”

我有些感激地点头应了,然后探询地望一眼香无尘,只见他无所谓的撇撇唇角,说,“也好。如果只有我跟她上路的话,还真是不太安全。”

我表示同意,说,“是啊,我不会武功,你又受了伤,到时候碰到坏人就只有逃跑的份了。”

香无尘一怔,随即露出一副好笑神情,压低了声音说,“嗯,你这样解释也可以。”

我被他这种狐狸一样的表情弄得很抓狂,下意识地反问,“不然应该怎样解释?”

“孤男寡女,干柴烈火,你自己想去吧。”香无尘在我耳边坏笑着说,一边飞快伸手敲了敲我的头,然后转身飘回了轿子上。

片刻之后我才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恨得牙都痒痒了,可是看着眼前一头雾水的楚总管和其他手下,也只好若无其事地笑笑,说,“大家早点休息吧,明日还要赶路呢。”

郊外荒凉,一轮明月孤悬于枯枝之上,寒意纷纷。

一样的月,一样的夜,可是每次经历起来,似乎都有不同感受。仔细想想,其实自己也是个很冷血的人,若是换做别的女子,背井离乡,中间隔着几百年的时光,一定会经常想家的。可是我呢,似乎只有那么几次,忽然在一个人的深夜泪如雨下。

夜风微凉,我倚着一棵枯树站着,举头望着高原天空云淡月明,忽然觉得有些想家了。--如果我没有来这里,没有经历这一切,于我,于他们,会不会都好一点?

“清锁,你这是在等我么?”这时,身侧响起香无尘轻柔起来柔若无骨的声音。

我头也不回地说,“是啊,我就是在等你呢。”

香无尘微微一怔,走到我旁边,倚着另一棵树站着,说,“你是想问我萧洛云的事吧。”他顿了顿,说,“又或者,是关于兰陵王。”

我沉默片刻,低声说,“是。你究竟知道些什么呢?……你能将我想问的事情都告诉我么?……你能告诉我,我在他心里究竟是怎样的一个存在么?”

我的声音越来越低,再抬起头看他时,眼睛里就似蒙了一层薄雾。其实并非到现在还对兰陵王心存幻想,只是因为曾经爱而不得,想起他时终究会有一种淡淡的心痛。

“清锁,你这么聪明,也会问这种傻问题么?”香无尘深深看我一眼,随即轻叹一声,说,“其实也对。能医不自医,世上的事本就是如此。……我坦白告诉你,兰陵王,他是注定不会爱上你的。……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我一愣,一时无法理解他这话的含义,探询地看向他。香无尘的脸庞在月色下如玉生辉,表情却是少有的认真,他说,“高长恭的母亲来历非凡,并与萧洛云的母亲是至交知己,他们两个青梅竹马,过往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讲清楚。萧洛云曾经被妙无音蛊惑,在她的帮助下,给兰陵王下了锁心咒。--这一世他只能爱一个女人,她就是萧洛云。”

我心中一惊,沉默半晌,摇摇头有些难以置信地说,“香无尘,你不需要编这样的谎话来骗我的。”

香无尘的眼眸在夜色下闪耀如星光,微眯一下,道,“我没有必要骗你。你见过傀儡咒,就不相信有锁心咒么?”

我摇摇头,说,“他仅仅是不爱我而已,你何苦为他找这样的借口?”

香无尘不置可否,自顾自继续说道,“那日我救了你之后,兰陵王曾经来过的。他救了萧洛云之后,紧接着就来找你了。可是那时天牢已是一片火海,没有人知道你还活着。其实当时我就抱着昏迷的你站在不远处的山坡上,可以清晰看见,当时兰陵王看着前方的目光,真的很哀伤。”

我怔怔地看着香无尘,几乎可以想象出当时兰陵王独自站在那里临风欲折的样子,可是……那又怎么样呢?不管他是不是真的中了锁心咒,他不爱我,这件事毋庸置疑。我本来只是放不下,只是想知道更多有关他的事,哪怕更伤更绝也无所谓。却没想到香无尘会告诉我这些,让我被风吹得干涸的眼眶忽然间变得酸楚。

香无尘侧头望着干枯树枝上残存的几片黄叶,说,“你说你曾在司空府见过兰陵王,我猜大概是元氏侍妾还活着的消息传到了齐国,他不确定,所以亲自去看看你。”香无尘眼梢一挑,说不清是戏谑还是无奈,又说,“他见到你好好活着,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也便安然离去,去找他的萧洛云了。”

夜风轻拂发丝,许许多多过往浮上心头……记得那时我衣领中掉进了虫子,迎接我的,是他温如春风的怀抱……我曾经那样不顾矜持地抱着他,说,“……就这样,一生一世,好不好?”还清晰记得那时候我的声音,悠远如月光,软弱得仿佛不是自己。

他却回答我说,“别这样……我怕我会伤害你。”

……我为什么这么傻,为什么没有听他的话呢?我为什么要那么笃定地说我不会,为什么固执地要去爱那个美得遗世独立的男人?却忘了我自己,其实只是个凡夫俗子。

今夕何夕,搴中洲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山有木兮木有枝,心说君兮君不知。其实他知道的。他一直都知道。

“锁心咒……有法子可解么?”我轻声地问,掏出怀里的兰花手帕,真丝在手里泛着凉,皓白如雪。

可是当我爱上他的时候,又怎么会知道,那个男子倾城绝代,俊美无双,却有一颗永远不会爱上任何人的心。

香无尘摇摇头,风吹乱了他的发丝,有一缕拂过脸颊,他说,“锁心咒无法可解。除非他死,或者萧洛云死。”

我的手微微一抖,随即缓缓张开,那片兰花手帕就像蝴蝶一样被风吹起,随即消失在无边的夜色里。

“既然是这样,那么我祝他们幸福。”沉寂月色下,我眼看那抹白色一点一点远去,最终消失在我视线里。如果说他们的相爱是一种宿命,那我又何苦要遍体鳞伤地去跟命运抗争呢?

天边熹光初露,东方有缝隙一样的光线划破夜色。香无尘凝目看我,眸子里仿佛盛着星光,晶亮摄人,又似有几分含义未明地笑意,语气依然淡淡地,他问,“你真的可以放下?”

我摇摇头,说,“我不知道。”脑海中却一瞬间浮现出宇文邕英俊深情的脸庞。或许,我早就应该放下了,只是还不甘心,不肯亲手否定那段感情,也不肯承认自己的心已经在不知不觉间被打动了……

“一个连记忆都没有人,原本就应该洒脱一点。”我转头望向熹光绽放的方向,抬起手臂,深吸一口清晨凉澈的空气。

二.

行至一处山坡,可以望见不远处整个城镇的全景。中间几处恢弘的宫殿,灰色墙上闪耀着金黄色的琉璃瓦。我认得这地方,微愣了一下,扯扯香无尘的袖子,问,“你要带我来的地方就是皇宫?”

正午的阳光下,香无尘的脸色有些苍白,点了点头,说,“你忘记了么?天罗地宫的入口,就在泠玉池啊。”

我恍然回想起那日,我被水鬼缠住,掉入深不见底的泠玉池,幽暗诡异的森林,艳丽繁华的彼岸花……至今想来仍然心有余悸,忽然想起那日自后蒙住我双眼的人,问道,“彼岸花前不见人,那天救我的人,果真是你?”

香无尘点点头,刚想说什么,忽然间捂住胸口,眉间紧凑,险些栽倒在地上,我陡然一惊,急忙上前扶住他,慌乱地说,“香无尘,你怎么了?”

这几日他面色好了许多,我本以为他的伤势已无大碍,哪知现在……香无尘扶着我的手臂坐下,勉力笑着说,“我受了小春城城主致命一击,若不是这几日与你在一起气血顺畅,恐怕早就捱不到现在。……不过你也不用担心,回到天罗地宫,自会有人帮我疗伤的。”

这时,半空里忽然飞来一个巨大的白雕,双翅展开有两米来长,阳光下皓羽熠熠生辉,看到香无尘,乖巧地鸣叫一声,缓缓降落下来,将爪子里握着的小瓷瓶放到香无尘掌心里。我见它长得漂亮,忍不住想伸手去摸一摸那如雪的羽毛,谁知它好凶,转头狠狠地嘶了一声,差点啄伤了我的手。

香无尘轻斥一声,“白翎。”然后拿起我的手,轻轻按到它身上。白雕见主人这样做,果然温驯了许多,对我的魔爪视而不见,任我摸来摸去,骄傲地望着前方,一双黑眼睛滴溜溜地转着,就像两颗闪耀的猫眼石。

“黑雪很快就会回来了。”香无尘从小瓷瓶里倒出一粒药丸,轻轻含在嘴里,也伸手抚向白雕的羽毛,说,“是我让它留在小春城帮我善后的。找个尸体冒充是我,然后再故意给官兵发现。”他服了药,面色好了一些,“……可是小春城城主诸葛无雪也不是那么好骗的人啊。”

白翎却似乎有些魂不守舍,从香无尘的肩膀飞落到地上,满眼哀求的鸣叫一声。我不知它是什么意思,有些好奇地望向香无尘,隐约看见他唇边露出一抹戏谑的又包含着某些惆怅的笑容,顿住片刻,挥了挥手道,“好了,你去吧。去接它回来。”

白雕如获大赦,挥动翅膀腾空而起,感激地鸣叫一声,在我们头顶盘旋数圈这才飞走,身后跟出一队大雁,就像是它的一队随从。我怔了怔,这才明白原来她与黑雪是一对。转头只见香无尘正仰头望着群鸟飞走的方向,眼角的惆怅更甚,仿佛透着某种深深的寂寞,忽然悠悠念道,“雝雝鸣雁,旭日始旦。士如归妻,迨冰未泮。”

这是我所熟悉的句子。心中略有一些触动,忍不住接口道,“招招舟子,人涉卬否。人涉卬否,卬须我友。”

这首诗歌咏的是一位年轻女子对情人的喜悦而焦躁的等候。前两句的意思是,又听到嗈嗈大雁鸣,天也刚晨曦初露。男子如果要娶妻,就要趁河未结冰的时候举行婚礼。后两句的意思是,船夫挥手向我频招呼,别人渡河我不争。别人渡河我不争,我要静静等待我的恋人。

从来没有想过,会在某一时刻,从香无尘这样的男子口中,听到这样的诗句。所有生命都是害怕孤独的吧,惦念彼此,结伴双飞,雁犹如此,人何以堪?其实他跟我也一样吧。被爱,也曾经爱过;伤害别人,也曾被伤害过……忽又想起了桃花,纵使她从不是他的唯一,被取舍被厌弃,却到生命最后仍在为他着想。那么在她死以后,又可会成为他心底的一粒朱砂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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