牢房中安静下来,只听得见石头在墙壁上粗糙的磨砺声。虺璩丣晓
良久良久,凤朝歌忽然笑了。他淡淡地开口说:“云罗,我明日就要娶明敏郡主为妻了。”
云罗手中一顿,回头看着他一身的朱红深衣。喜气,耀眼,带着一股荣华富贵的气息,似乎能将牢房中的阴森逼退几分。
原来如此!她失笑。两人相视,眼神皆是再也看不清彼此的恨或者不恨了。
“恭喜。我早就该料到的。那一夜之后你努力了这么久,费了这么多的心思登门拜访充王府不就是为了踏出今日这一步吗?”云罗笑着道,“其实这喜事派个人过来与我说一声便是了,还累得你亲自跑这宫正司一趟,真是有心了。嫦”
她容色苍白,白如厉鬼,只是那绝美的五官笑开去依然风华绝代,无人可比。
凤朝歌被她的容色闪了眼神,笑意恍惚:“好。亲口把这事告诉你也算是了了我的心愿。”
他说完转身欲走,忽地又顿住脚步,回头深深一笑:“云罗,好好在这里活着。也许你等不来李天逍,可以等我来。”他说完转身走出了这个不见天日的地方软。
云罗定定站着,等他消失不见了这才慢慢坐在地上。心不会痛,只是觉得可笑。
她还真的以为他来看她是为了曾经的一点点情意吗?
他是凤朝歌!他可是凤朝歌!她捂着脸笑了。
“别笑了。惹上这种有野心的男人你该是倒了八辈子的血霉,哭都来不及了竟然还笑!”老妇人冷冷打断她的话,问:“那一篇文刻的怎么样?”
云罗放下手,双眼干燥,淡淡道:“已经快一半了。”
老妇人点了点头,闭上眼睛道:“好好刻!每一个字都要刻在心上,就算是化成了灰,那些字都要刻在你的骨头上。”
云罗笑了笑,起身拿起石头继续一笔一划地刻着。密密麻麻的半面墙上皆是工整的字,只是太密了看不清楚,唯有那开头那三个稍大的字看得明白——《帝术》!
……
天渐渐冷了。宫正司暗无天日的日子就是一张无边无际的厚被子,缓缓地把人盖住,看不见日光也呼吸不到新鲜的空气。然后一点点的扼杀所有的希望,最后再抽干所有的空气让人慢慢绝望死去。
在宫正司最可怕的不是惨无人道的酷刑,而是漠视。那种被遗忘的漠视反而令犯人在漫无边际的绝望中自绝于世。
宫正司每天都有犯人死去。一卷破席抬出去,从此牢房中又多添了几分阴森。云罗与老妇人已相处得十分熟稔,可是依然不知她是什么来历,犯了什么错才会被年复一年羁押在宫正司。
不处死她,也不再刑求她。仿佛有人打定主意让她一直在这里腐烂死去。这又是多大的恨意才能给她的惩罚?云罗不明白,也不会好奇去想知道个来龙去脉。
她只知道老妇人姓徐,曾经似乎也是个什么妃子,只是现在根本一点雍容华贵的痕迹都看不出来了。
老妇人对她冷冷道:“姓名只是个旁人称呼的东西,你不必记住我是谁也不要知道我的过往,只要知道你能我从身上学一点东西就行了。我虽然现在身残体缺,但是还是与你有点用处的。”
云罗想了想,问道:“可是徐婆婆你教我的是男人用的东西,我将来似乎不能派上什么用场。”
老妇人冷笑:“傻子!你错了!帝王术不是男人才能用的东西!前有周圣武媚娘称帝,足以证明这个世间女子也可以呼风唤雨,天下皆在掌中。”
云罗失笑:“可是我不会成为第二个武媚娘,也没有这个机会。”
老妇人嗤笑:“这个我知道。世间又有几个武媚娘呢?千年出一个便足够了。帝术是什么?说到底是男人的心术!是男人的野心!可以让你看清楚男人是怎么想的。当你知道了男人怎么想了,你难道不会趋利避害吗?你难道不懂得如何才不会让你再陷入如此境地吗?”
云罗想了想,幽幽道:“徐婆婆当真用心良苦。”
老妇人依旧是讥讽看着她,道:“我自然用心良苦。只有你能好好出去了,才能有机会救我出去。”
云罗微微诧异。老妇人不待她说话,径直说道:“就算你不救我出去也无妨。反正我知道,晋国那个老不死的匹夫将来的江山可不是那么容易稳当!哈哈……”
云罗看着老妇人时而冷酷,时而疯癫的话语,在一旁静静沉默,思绪飘远。
她想,她这一辈子该不会真的老死在这里吧?
深秋,晋国十分干爽,白日的天气还有点余热。所以白日里云罗尚不觉得,只是到了夜晚就冷得难以入睡。她只能不断地来回走着不让自己的身体冻僵。在一个深夜中,忽地狱卒打开了牢房的门。
狱卒虎着脸说:“出来!有人要见你!”
云罗一怔,老妇人从睡觉梦中被惊醒,沙哑问道:“是谁要见她?!”
“你管是谁!”狱卒上前粗鲁来拉人,“你个老不死的怎么还不去死!天天在这里,见了你就烦!”
狱卒骂骂咧咧地道。老妇人呵呵笑了起来,仿佛把这一句辱骂当成最好听的笑话。云罗被狱卒拉着往外走。在牢中不辨日月,但是她每一日都记着,已经八十三个日升日落她没见了外人。
狱卒把她带到一间干净的牢房,狠狠一推:“好好待着!等等有人来要!”
云罗从地上爬起。一颗心莫名地怦怦跳着。八十三天的希冀就在这一刻看看是否能实现了。她甚至不期待能出去,但是却期待能看见自己想看见的人。
也许见了他,一切还有希望。
不知过了多久,有细碎凌乱的脚步声传来。云罗盯着牢房门口,不一会,一个软椅就放在了牢房门口,金丝软垫,金漆雕龙的椅背。她一颗心沉了下来。
不一会,有人拿来明亮的宫灯挂在四周。宫灯没驱散黑暗,却把这四周的一切照得格外阴森森的。
有一位老者在内侍的搀扶下坐在了椅上。云罗吐出一口气,垂下了眼帘。
老者捂住嘴重重咳了一声:“许久不见,云罗在这里住得还好吗?”
云罗淡淡一笑:“很好。”
老者抬起独眼,面容显露在了灯下。云罗只看了一眼便觉得惊怕。不过是两个月有余不见他竟这这么消瘦。那一日在东宫花园所见精神矍铄的老人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几岁。没有了精气神,整个人就像是被抽干了一样。
晋帝呵呵自嘲一笑:“你也觉得朕可怕吗?”
云罗沉默了一会,道:“皇上有什么事需要问妾身的呢?”
晋帝看着瘦得似乎是影子的云罗,慢慢道:“你在这里住了些日子可曾想明白了?”
云罗失笑:“想明白了。”
晋帝问道:“那你还会说,是逍儿买凶杀母这等大逆不道的传言吗?”
云罗想也不想回答:“皇上既然知道是传言,就应该知道这不是妾身真正想说的。”
晋帝“哦”了一声,又问:“那你到底想说什么?”
云罗微微一笑,反问:“皇上觉得太子殿下需要买凶杀母才可以登上皇位吗?”
晋帝浑身一震,一只独眼射出犀利的眸光,久久看着她。云罗浅笑如花,只是如今苍白的面容在昏暗的灯下看起来犹为明晰。
晋帝终是长叹一声:“朕老了吗?不然为何还是会被小人蒙蔽呢?你做的很好,拿命来唤起朕的清明神智。是朕不该怀疑了逍儿。”
御花园之中,云罗拼死说出李天逍失德,买凶杀母。晋帝初次听闻心中震惊,大怒之下贬她入宫正司。可是回宫后思附良久,才惊觉自己竟是被谣言左右。
他所听到的谣言与众人一样,便是此次灵华寺行刺,看似刺客刺杀的是云妃,实则是要行刺太子李天逍。不论外人如何议论这事的内幕与隐情,年迈体弱又宠幸云妃的他自然不相信文文弱弱的女人能策划这一次行刺。
所以,他便疑心了自己曾经信任有加的儿子李天逍。而云罗这一句大逆不道的话令他惊起回神,开始反省。直到这两个多月之后,他冷眼旁观,这才相信云罗说那一句话的真正用意。
“你不怕朕当时杀了你?”晋帝解开心结,面上轻松许多。
云罗见他笑容如昔便知道自己已性命无忧了。她淡淡道:“妾身命如蝼蚁,当时不回答是死,回答也是死。还不如让皇上因妾身的胡言乱语亲自拨开阴霾,查看真相才能还殿下一个清白。”
晋帝赞赏道:“好!你勇气可嘉,若不是你朕险些误会了逍儿。那一日他这么伤心难过,想必他与你感情甚好。你这样做……可是伤了他的心了。”
云罗淡淡垂下眼帘,脸上的那一处还在隐隐作痛。
李天逍会伤心吗?
他或许初时听她如此说会伤心愤怒,可是那一巴掌,聪明如他在那一刹那明白了她说那番话的用意。他在做戏,做戏给自己的亲生父亲看。他的江山在他心中有多重,那一巴掌他就该演有几分真。
当真是痛啊!她心中失笑。
“罢了。朕老了。是时候把天下交给年轻了。”晋帝由内侍扶起身,倦然道:“过些日子有人会把你带出去,做一段日子的苦活。然后你便入宫吧!”
云罗一怔,等回过神来她已问:“入宫?……为何入宫?”
晋帝顿住脚步,独目中流露深深的疲倦与孤独:“朕发现还可以与你说几句真心话,所以你入宫随行在朕的身边伺候吧。”他说罢由内侍搀扶着慢慢离开了这里。
云罗呆呆坐在地上,心中不知是什么滋味。天上地下也不过如此。
她要离开这里了!
她当真要离开这里了!
她想笑,却终是忍不住热泪簌簌滚落……
……
过了两日,云罗与一位衣饰普通的内侍带着离开了宫正司。离开之前,她郑重跪在地上三叩拜别老妇人。
老妇人脏污的面上有淡淡的笑容,那一刹那云罗仿佛看见她曾经的容色倾城,端庄华贵。
老妇人沙哑道:“能完好无损的走出宫正司的,你还是第一人。将来你的前途定不可限量。”
云罗失笑,淡淡道:“我并未完好无损。”
老妇人看了她一眼,笑了:“人的这一辈子便是如此,起起伏伏,你跌得越重,也许有一日就是你爬得越高的先兆。所以无论如何,就算陷入了绝境依然要有希望。”
云罗深深看着她,问:“徐婆婆是这样想的吗?所以一直在这里等待着。”
老妇人沉默了一会,良久才道:“也许我等不到出去的那一日。只是自己给自己找一个活着的借口罢了。”
云罗眸光黯然,良久道:“徐婆婆还是保持这点希望继续下去。也许会有这么一日可以离开这里。”
老妇人笑了笑,挥了挥手:“去吧!别在这里碍眼。”
云罗转身就走,可走了几步又顿了顿,脱下身上的外衣递给了她。脱掉外衣,云罗身上只剩下单薄的中衣。她目光灼灼,慢慢道:“徐婆婆,我已借给了你两件衣衫,来日你记得还我。你记得,我不要三件,我只要两件,多一件少一件都不成的。”
老妇人眸光一闪,眼中有水光掠过,很快消失不见。她咧嘴一笑,道:“好!”
……
走出宫正司,刺眼的天光令她眼中像是有两团火在燃烧,痛苦地呻吟一声闭上了眼,。一旁的内侍上前,轻叹一声:“华奉仪束上这个,不然眼睛会瞎了。”
云罗只觉得眼上束上一条黑布,果然光线遮去,眼睛的烧灼感立刻褪去。
内侍扶着她,絮絮叨叨地道:“华奉仪不知,许多人关在宫正司太久,一出来眼睛就被天光给灼烧瞎了。一定要用黑布遮眼几日,然后过了几日慢慢地就会无恙了”
云罗心中感激,道:“多谢公公。”
内侍笑呵呵地道:“不谢不谢!华奉仪是有福之人,要是瞎了那该多可惜啊!”
云罗听出他话中一点别的意思,还要再问。内侍忽道:“华奉仪等等,奴婢去牵马车来。”
云罗于是静静站在原地。宫正司的天牢门口旁便是出宫最偏僻的一条路。她不知自己要被带到了哪去,但是知道自己也许过一段时日就要再进了这深宫中陪伴那位孤独的老皇帝。
不一会,有脚步声缓缓而来。云罗侧耳一听,问道:“公公来了吗?”
来人无声地扶住她纤细的手臂。云罗感激道:“多谢公公。”
那人无声,只是小心慢慢扶着她向宫外走去。云罗看不见,只觉得扶着自己的那一双手温热宽大。此时一阵风吹来。她不由瑟缩了下。
下一刻,一件宽大温暖的披风就披上了她的肩头。
云罗一怔。披风很暖和,带着男子清冽特有的气息。她忽地定住脚步,隔着眼前的黑布竭力想要看清楚身边的人。可是那人不开口,亦是不再轻易靠近。
他默默看着她,仿佛要看尽了千年万年。
“你……"她想开口,可终究抿紧了唇。
秋风簌簌,两两相望不相见。她看不见他,可是已知道他是谁。而此时却没有摘下眼前黑布的心情。
“华奉仪!华奉仪!马车来了。”远远内侍阴柔的嗓音欢快地招呼。
云罗只觉得身边一阵清风而过,那人的气息随风而逝,再也无法知晓。她慢慢摸索着向内侍声音来处走去。身后荒凉笔直的宫道上秋叶漫卷,身上的披风长长地拖曳在地上,似秋水波痕,逶迤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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