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云罗清醒过来的时候已是华灯初上的晚上。她吃力从床上撑起身,沉香正端着一碗温热的粥走来。她见云罗醒来急忙上前,紧张地盯着她道:“娘娘……你感觉怎么样了?”
云罗摸了摸额头,声音干涩沙哑:“我怎么的睡了这么久?皇上来过吗?”
沉香放下粥为她背后垫上锦墩,忧心忡忡地看着她。云罗见她有什么话说的样子,忍着头晕问道:“沉香怎么了?是不是太医说了什么?禾”
沉香摇头道:“不是太医。妲”
云罗心中一松,长吁一口气道:“太医没说什么就好。我以为……”她说着爱怜地抚着自己隆起的小腹。
沉香看着她雪玉似的面上浮现为人母的淡淡光辉,再也忍耐不住跪下低声道:“娘娘!你是不是有什么秘密藏在心中不能说。日积月累所以就发了梦魇?”
云罗一怔,含笑的眸光刹那间沉了沉。她看定跪地的沉香,声音不稳,问道:“沉香在说什么?什么梦魇?”
沉香一咬牙,问道:“娘娘,您的孩子是……凤将军的吗?”
云罗闻言脸上血色猛地褪尽,煞白如雪。半晌,她问:“你是怎么知道的?是猜的?还是自己去查的?”
她承恩有彤书记载,只是细微的时日差别,前后不到半个月,若不细想是发现不了的。沉香虽然一直是她的心腹,但是这事她除了刘陵外没有其他下人知道。凝香虽然也时常跟在她身边,但是她心思单纯带点愚忠,根本不会往别的方面想。
唯有沉香……
她想着看向沉香的目光便有些异样。
沉香抬头,眸光恳切真诚。她道:“娘娘,您下午睡觉时候发了梦魇,口口声声要寻凤将军,把奴婢都吓出一身冷汗。”
云罗心中大惊,一把抓住她的手道:“我……我怎么的会发了梦魇?我……”
沉香连忙道:“好在娘娘后来又睡着了,所以才算清醒了。”她又道:“先前奴婢觉得娘娘郁郁寡欢,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也许就是因为这心事所以才会在梦中失态。”
云罗呆愣半天,忽然道:“再去请太医!”
沉香一愣。云罗一双黑白分明地眼直直看向她道:“我从小到大从未有梦魇症,怎么的今日就有了?你去请太医。”
沉香走了几步,云罗忽然唤道:“沉香……”
沉香住了足,回头看去,只见云罗明眸幽幽地看着自己,欲言又止。
沉香忽地醒悟,急忙跪地指天发誓道:“奴婢绝不泄露今日之事半句!有违了此誓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云罗紧紧盯着她清秀的面上,幽幽道:“我知道我不该怀疑沉香你。从前我不说只是不想给沉香招惹祸事,但是如今你无意中知道我的秘密,我不得不……”
沉香连忙道:“奴婢明白。要是被皇上知道了,奴婢也逃不了干系,所以奴婢是绝对不会说出去的。”
她说完磕了个头,匆匆出了殿。
云罗见她身影消失,这才颓然靠在了床头。她唇边溢出苦笑。瞒了所有的人唯独瞒不了的是自己的心,难不成自己心结竟然郁郁不得解到了这个地步?……
她思前想后,疲惫地靠着床沿闭上了眼睛。
过了一会,有轻微细碎的脚步声传来。云罗并未睡去。她忽地睁开眼,眼前便站着一道纤细的人影。
她盯着来人,眸光清亮没有一丝睡意。那人许是没料到云罗忽然间会睁开眼睛,顿时吓了一跳。她扶着心口急忙跪下道:“奴婢该死!奴婢该死!打扰了娘娘的歇息。”
云罗认出她来,眸光一缩,看着她手中拿着的小包,问道:“秋玲今日又来换银碳吗?”
秋玲急忙摊开手中的小包袱,小包袱中是几朵清香四溢的梅花。她道:“奴婢见殿中药味浓,所以想摘几朵花儿放入殿。”
云罗看了她良久,才道:“这几朵花儿又有什么用呢?殿中自有别的熏香,你不用忙了。”
秋玲一怔,连忙道:“是是,奴婢错了。奴婢这就走。”
云罗忽然道:“秋玲,本宫想了想,还是把白梅放下吧。”
秋玲顿住脚步愣了愣,转身领命将梅花放在了桌子上。
云罗盯着那几朵梅花,含笑看向她,柔声道:“人都道这世道人心不古,可是本宫瞧着秋玲实在是一位有情有义的好姑娘。本宫只不过是随手救了你,倒是换得你如此忠心耿耿,事事想着本宫。”
秋玲谨慎的面容上露出笑容,连忙低头道:“奴婢说过的,一定要报答娘娘的救命之恩。”
云罗满意点了点头,面上笑容和煦如春风,道:“本宫等刘公公来了,让他好好赏赐你。”
秋玲连道不敢。
云罗看了看天色,忽然道:“秋玲如果没事就陪本宫说说话吧。沉香一会就回来了。”
秋玲于是便坐在床边与云罗说话。过了好一会,沉香匆匆而来,身后跟着太医。云罗挥了挥手,对秋玲道:“你先回去歇歇。”
秋玲这才躬身退下。
沉香面色紧张地看着秋玲,眼中有不解之色。似乎不明白云罗为什么要让秋玲作伴。
云罗见秋玲离去,忽然问道:“你们有没有觉得殿中有什么特别的气味?”
太医正要把手搭在云罗腕上,一听不由侧头闻了闻。沉香也闻了闻。
沉香摇头道:“奴婢没有闻出什么来。”
云罗看向太医。太医略一沉吟,道:“微臣刚入殿中的时候闻到一股淡淡的香气。”
云罗指了指桌子上的梅花,问道:“是梅花的香气吗?”
这太医姓龚,刚好最喜欢梅花,府中遍植了雪梅人称梅痴。他一听摇头笑道:“微臣闻了几十年的梅花,是不是梅花香一闻便知。不是的,刚进殿中的香中带着微苦。是不是娘娘用了什么香?”
云罗脸色微白,半晌才道:“本宫除了熏香外从不在身上用香料。”
沉香心中隐约意识到了什么,急忙问道:“龚太医,你想想看是不是有什么香能……能让人发梦魇?”
龚太医一听惊道:“还有这等香料吗?”他皱眉道:“微臣只知道远在婆娑国盛产香料,有的香料能让人昏昏欲睡,有的香料能让人神智昏聩……这个……实在不知有没有香可以令人发梦魇的。”
他顿了顿又道:“不过这世间千奇百怪,谁知道有没有这么奇怪的香料。”
云罗眸光变幻不定,由龚太医看了脉令他退下。
殿中又恢复安静。沉香见云罗面色不好,端起桌上的米粥劝道:“娘娘吃点东西吧。一整天都没用过什么,奴婢担心娘娘撑不住。”
云罗接过米粥心神不宁地吃了几口。忽然,她抬头沉声道:“去看看炭盆。”
沉香连忙去看。她打开炭盆,忽地觉得一股热气熏上来。她不由捂住口鼻匆匆上前道:“娘娘,的确是有一股怪怪的香气。奴婢……”
她说完眼神恍惚了下,下一刻她一怔,急忙摇了摇头道:“娘娘,这里有点古怪!”
云罗见沉香的神色,心中已猜了八|九分。她心中沉沉,千头万绪如今终于令她抓住了一点头绪。
良久,她才慢慢道:“是我太蠢,引狼入室。”
沉香见她眸光冷凝,面色冷若冰霜,想要问却不知该怎么问。云罗对她道:“去把几个炭盆寻个地方倒了,然后捡捡看有没有什么可疑的东西。”
沉香见她神色肃冷,不敢怠慢急忙拿了炭盆匆匆下去。
夜渐渐深了,云罗昏睡了一天晚间反而睡不着。她独坐灯下,看着灯下自己的影子。孤孤单单,隆起的小腹照着,唯有这安静生长的小生命时刻陪伴着她。
很多人都走了,来来回回,她似乎命中注定谁都抓不住。父亲,母亲……苏晋……认识的,不认识的,似乎都不能陪伴她长长久久。
不知什么时候她身边有一道人影悄悄靠近。
云罗回头看向来人。她眸光一亮,不过下一刻她眼中的神采渐渐熄灭。
彼时她身着宽大的素色长衣,一头墨发披散肩头,额前碎发轻轻覆在眉间,越发显得面容不过巴掌大小。
她淡淡道:“你来做什么?”
那人影站在离她不远几步,他着了一件暗红如墨的深衣,眸光复杂地看着她。良久才道:“听说你今日不好。我进宫来看看你。”
云罗手撑在腰间,早间腹中的坠重感已消除了不少。她直起身子,淡淡道:“现在你也瞧见了,我很好。”
此外再无其他的话。
寝殿中一片死寂。有寒风从洞开的殿门呼呼灌入,她长发随风微扬,眉眼清冷如冰,瘦尖的下颌如瘦月般凌厉。
他定定看了她一会转身把殿门关上。寒意被隔绝在外,殿中烛火似亮了亮,终于照见他俊美熟悉的面容。
“昀儿,你没有什么话要与我说吗?”他问。
云罗看着一旁的铜鹤宫灯,良久才道:“没有。”
她说完,看定他,轻声问道:“朝歌,我在你心中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女人?”
明灭的烛火下,他看着她,眼中爱与恨交掠而过,最后却剩下眼前这样素净的女人。
“很重要的人。”他说。他的目光落在她隆起的小腹上,流连不舍:“你和孩子……都是我凤朝歌最珍重的人。”
云罗面上无波,又问:“比你复国大业还要重要吗?”
殿中一片死寂。他不语。
云罗垂下眼帘,道:“朝歌,你走吧。这个孩子不是你的。”
凤朝歌一怔,向前跨上一步,厉声道:“你说什么?!”
被隔绝在殿外的寒风似乎也被这突然的声音吓得一跳,停止了喧嚣。没有了炭盆取暖的殿中冷得像是冰窖。
云罗淡淡抬眸,眸光如雪般冰冷:“我骗了你。这个孩子不是你的,是李天逍的。他为了我长跪太庙祈求。他为了我宁可折寿十年保住这个孩子。你又为我做了什么?”
凤朝歌脸色铁青得骇人。他上前一步狠狠抓住云罗的手,咬牙一字一顿地怒问:“你到底在说什么?什么叫做孩子不是我的?”
他的力道很大,捏得云罗痛得煞白了脸色。
她盯着他愤怒欲狂的脸色,吃吃地笑:“我说了,孩子不是你的。你没听明白吗?我想回梁国所以才骗了你!至始至终,你心里从没有我华云罗这个人,你当我看不出来吗?”
“你口口声声昀儿昀儿地叫着,你当我不知你心里怎么想的吗?你心里还把我当成是那将军府中的华昀,她出淤泥不染,纯洁无暇。可是真正的华昀早就死了,她现在是李天逍的女人!”
“啪”地一声,她的脸上重重挨了一记。
一切都安静下来。凤朝歌脸色苍白,踉跄退后一步,手在不停颤抖。他打了她。
为什么会是这样?明明说好的要一起回梁国,从此他身边只有她和孩子。明明说好的,她心疼他,他心疼她,就这样一生一世。为什么统统都做了假?
孩子不是他的?……可是明明他看见她眉眼间都是满满笑意,满满都是幸福。她依在他的怀中,问他喜欢男儿还是女孩……
原来她竟是这般的女子,她竟然爱上了李天逍!
云罗慢慢抬头,神色反而平静下来,淡淡道:“朝歌,你走吧。欠了你的情我都还了。你要复国也好,复位也好,从此你我再也不相干。”
凤朝歌向后退了两步。他看定她,忽然哈哈一笑,长笑声声断人肠。
他咬牙道:“什么叫做欠了我的情你都还了?华云罗,你还不完的!你永远都还不完的!”
他说完一脚踢开殿门,大步地消失在了黑暗中,殿外风雪弥漫,他怒而离去的暗红身影像是黑暗中烧着的一团火光。云罗怔怔看着,不知不觉脸上缓缓落下一行泪。
长夜寂寂,除了风雪声再无其他。
沉香终于匆匆前来,她用手帕包着几块烧黑的根茎模样的东西递到了云罗跟前。
云罗木然看着,道:“把这给太医看看是什么东西。”
沉香应了一声。她抬头,猛地看见云罗脸上的红肿和泪水。她吃惊道:“娘娘……你……怎么了?”
云罗慢慢抚上红肿的脸颊。
真疼。
那一下,打得她浑身都打哆嗦。
她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道:“我没事。他走了也好。走了才算是干干净净。原本……我与他便是错的。也好,这事过了孩子
便是我华云罗一个人的。是好是坏,谁都夺不走。”
她说完转身进了殿中。
沉香看着她萧索的身影,心中隐约明白了什么,长叹一声悄然退下。
外面的风雪一阵阵更紧了,天地间一片肃杀,晋国的严寒深冬慢慢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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