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莉诺动弹不得。胃里翻江倒海,她挨到阶梯旁的小窗边,深吸了口气,才慢慢理解了事态。
这是虐杀,亵渎着死者,嘲弄着生者,散发着毫不掩饰的嚣张恶意。
她感到不寒而栗。
“不……不……莉莉安……你不可能……”尼尔公爵匍匐在地,歇斯底里地重复同一句话。
爱莲娜扶着墙站起,小心地扯了扯丈夫的衣袖。
尼尔一哆嗦,将她狠狠甩开,抱着头在原地缩成一团,浑身打颤:“不要碰我……不要……莉莉安……你不可能……”
“带尼尔大人去休息。”爱莲娜向面色惨白的仆役吩咐,接着转向埃莉诺,面色严峻。
“到底发生了什么?”
孱弱的公爵夫人露出一抹几近尖刻的微笑。也许是痛失爱女,她的气势都变得凌厉起来,与刚才判若两人:“如您所见,她被杀害了。”
又有人拾阶而上,埃莉诺回头,刚才陪同公爵前来迎接的几个随侍贵族也匆匆赶到,见到门后情状尽皆骇然不能语,其中一个青年更是直接扶着墙面呕吐起来。
乔治混在这几人中,向埃莉诺遥遥颔首致意。他眯眼仔细打量片刻大敞的门户,突然问:“这扇门原本锁着?”
地上有一枚从中断裂的大锁。
“莉莉安在房中时,门都会从外锁上。”爱莲娜理所当然地答,“我在门外叫了很久,莉莉安都没有回答,于是我就让人把锁砍开了。”
“您没有钥匙?”
“钥匙由尼尔保管。”爱莲娜的口气不善起来,“您是?”
乔治立即谦卑地欠身:“乔治·马歇尔,随埃莉诺女士前来。”
爱莲娜漠然颔首:“各位都请回吧,需要时我会传信。”
“请您节哀。”埃莉诺缓声道。
“嗯,我会找出凶手为她报仇。”爱莲娜夫人面容紧绷。她原本就是个绝顶的美人,可惜过分拘谨小心的神态损了颜色。怒火如今点亮了她的双眼,稍驼的脊背挺直了,她从头到脚焕然一新,凛然高贵,令人不敢逼视。
有这样美丽的母亲,莉莉安·古拉原本又该有怎样的美貌?
埃莉诺收回视线,默然转身离开。乔治自然而然地与她并肩而行,伸出手臂任她搭住。她没有拒绝。
直到离开塔楼,两人都默不作声。
枫丹尼的仆役竟然比卡斯蒂利亚还少,再次来到辉煌灿烂的中庭,埃莉诺等了片刻,竟然没人为她带路。
“卡斯蒂利亚的所有人都住在东边,我带您回去休息。”
埃莉诺点点头。
以东方风格上挑镂空的回廊回环往复,沉静的夜色里,白色的石壁泛着幽微的冷光,宛如迷宫又若坟茔。
“所有人都知道了?”半晌,她才出声。
“这种消息瞒不住。”
“在那之前,您……”
乔治不需要她把话说满:“我小憩了一会儿,刚准备在花园里走一走,就出事了。”
“您还知道什么?”
他闻言侧头看她,黑眼睛里微光一动:“难道我还该知道什么?”
埃莉诺没答话。
他便轻而易举地让步了:“您应该也发现了,在枫丹尼居住的人两只手都数得过来,大部分仆役工匠入夜前会过桥离开,留下的只有三位主人的随身侍仆和忠心耿耿的护卫队。这都是为了保护莉莉安女士的安全,避免有任何入侵者。”
即便公爵为保护女儿做到这个地步,那样的事还是发生了。
“也就是说,凶手还在这里……”埃莉诺忽然绷紧唇线。
“我和卡斯蒂利亚的各位都会成为首要嫌疑人。”乔治向她弯了弯眼角,“但您可以放心,您一直与公爵在一起,不会被怀疑。”
乔治可能是凶手吗?
埃莉诺知道自己只会给出否定的答案。她不免再次回想起塔楼中的情状,头有些晕。手刃仇人与眼见无辜者惨死截然不同,更何况,即便是老艾德文,她也没兴趣以那样的方式玩弄尸体。
不管凶手是谁,那个人只有比她更疯狂……
说话间两人来到了东侧的客房。乔治主动提议:“谨慎起见,我今晚会守在您门外。”
“如果凶手也来砍我的头,我会大声尖叫的。”埃莉诺勉强开了个玩笑。
乔治顿时笑容全无,幽幽盯了她片刻,最后维持沉默。
“抱歉,我还没缓过来,”埃莉诺竟然心慌起来,匆匆去看墙上的大理石嵌花,“我不该这么说。”
“请您好好休息。”骑士这么回应,不知是否算是接受了她的道歉。
宽敞的客房中当然也没有仆役。埃莉诺拆了发网,盘腿坐进床帐,默了许久才轻轻问:“阿默斯?”
“我在。”温存而男女莫辨的语声理所当然地在她身后响起。
“你暂时不要行动。”
男人就笑眯眯地拖长了声调应:“是--是--这里有我非常讨厌的气味,除非你有危险,我不会出来的。”
“讨厌的气味?”
阿默斯只是哧哧一笑,没有作答。
她索性躺下,翻来覆去许久,刚有了睡意,却有人敲门。
“埃莉诺女士,抱歉打扰您,公爵夫人想见您。”门外的乔治语带歉意。
“请稍等。”
夜色浓重,廊上只剩一盏烛灯亮着,骑士的脸容半明半昧,浅亚麻发丝隐隐镀上闪烁的一层红光。
“爱莲娜夫人在哪里?”
“塔楼。”
埃莉诺抬了抬眉毛,没多问。
穿堂的凉风一掠而过,乔治看着她问:“您是否需要回屋添件斗篷?”
“不必了。”
乔治颔首,借火点起火把,默不作声地走在前面带路。又一阵夜风将他的外衣向后拂,原来他在为她挡风。她没点破,对方也一路保持沉默。
午夜的阶梯阴森森的,近旁听不到一点动静。
“爱莲娜夫人没有叫其他人?”
乔治蹙眉:“只有去上面看看了。”顿了顿,他回身为埃莉诺照亮阶梯:“请您小心脚下。”
塔楼顶的门虚掩着,从中漏出一线灯光。
乔治叩了叩门。
“请进。”爱莲娜夫人的声音有些沙哑。
这是埃莉诺首次踏入莉莉安的闺房。令人作呕的血腥气扑面而来,房中却不止公爵夫人一人,两名仆妇正无言地收殓遗骸,面色惨白、动作僵硬。
爱莲娜目送仆人抬起木担架离开,久久沉默。
埃莉诺定神,仔细打量起四周。莉莉安对书籍的痴迷程度绝非徒有虚名,六角形房间的壁上尽是书柜,而右手边窗户下也摆着巨大的木箱子,羊皮卷轴的一角被压在箱盖缝隙中,里面装的显然也是书籍。
而那把被血迹浸透的高背椅……垫脚的是厚脊书。
乔治不知何时踱到了窗口,若有所思地看着外面模糊的轮廓。
爱莲娜猛地开口:“我之所以在这个时间请两位过来……是因为我已经找出了凶手。”
埃莉诺与乔治对视一眼。
“这扇门在莉莉安出事时锁着,而钥匙在尼尔手里,因此凶手只可能从窗户入室。”爱莲娜快步来到窗边,拿起箱子上的烛台照亮外间,“如您所见,塔楼外就是裙楼,还有一条排水的石坡道。凶手只需要爬上裙楼房顶,再顺着坡道抵达窗下……”
埃莉诺目测窗口到坡道的距离,反驳道:“窗口足有两人高,又正对中庭方向,凶手不可能徒手爬上来。如果凶手借助绳索之类的工具,不可能不被人发现。”
“在您到来前、日落钟还没敲的时候,我来塔楼和莉莉安说过一次话。那也是我最后一次听到她的声音……在北洛林各位抵达后,枫丹尼的所有人都转入室内,即便有人攀爬塔楼,也不会有目击者。”
乔治神态平静:“如果这个假说成立,您得出了什么结论?”
爱莲娜夫人一牵嘴角,眼中却毫无笑意:“乔治·马歇尔爵士,你就是凶手。”
不等埃莉诺开口,公爵夫人就抢白:“我已派人询问过,晚餐期间,枫丹尼的仆役和北洛林的各位之中,只有你去向不明。”
“我在客房中休息。”
“有人能证明这点吗?”
“很遗憾,其他人都去厨房喝酒了。”
爱莲娜露出胜利的微笑:“莉莉安是在传信给尼尔后、在我回去查看情况前被杀害的,而这期间只有您有作案的机会。你在锦标赛上的英勇表现,我也有所耳闻,用绳索攀上塔楼对你来说当然也是举手之劳。”
乔治苦笑,一摊手:“我没试过,但我觉得我做不到。况且……我有什么理由要杀害莉莉安女士?”
“听说你很受女性欢迎,也许你原本只是想见莉莉安一面,求爱却被她拒绝,恼羞成怒……”
埃莉诺出声打断:“爱莲娜夫人,没有证据表明乔治爵士就是凶手。”
“凶手当然会竭力毁灭证据。但您也无法否认,乔治爵士有重大嫌疑。”
“有嫌疑不等同于就是凶手。”
“我理解您维护附庸的心情,但是……”爱莲娜叹了口气,“在找出凶手前,我不会放下吊桥,不会允许任何人离开枫丹尼,也不会让渡灵人前来准备葬礼。”
埃莉诺态度平和地回应:“来枫丹尼前,我与臣下约定,今日中午前会派人向蝎湖边卡罗尔要塞的驻军传讯报平安。如果傍晚时没有我的消息,北洛林会立即出兵。”
“为了一个骑士,您不惜挑起战争?”
埃莉诺态度强硬:“不,我只是无法容忍被人算计。”
“哦?”
“这一切太巧了,简直就像等着我们到来,借机加以勒索。”
爱莲娜像是没听懂这话中的暗示,径自转向乔治:“这样真的好吗?如果洛林内战,你的主君会因为你成为人质。”
“埃莉诺女士并不是我的主君,”乔治毫无危机感地一笑,“确切说,她还没有接受我向她效忠的请求。”
“所以您就可以对她的安全不管不顾?”
“不,如果您一定要找出一个凶手才愿意让埃莉诺女士离开,我会接受您的指控和惩罚。”
爱莲娜兴味盎然地眯起眼:“哪怕这会让你身败名裂?”
骑士看着公爵夫人,坦然应和:“是,哪怕我会身败名裂。”话语稍顿,他依然没有看埃莉诺一眼:“我愿意为她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