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去春来,和煦的东风不仅吹开了树梢的花苞,更吹响了锦标赛季节开始的号角。
位于八国最东端的达克兰也不例外。主城布莱斯劳建在内海边高耸的岩石之上,从大厅细长的玻璃窗中可俯瞰春季蔚蓝的海面。
“欢迎来到布莱斯劳,埃莉诺女士。”
“承蒙您邀请,我不胜荣幸。”
统治达克兰的托马斯伯爵是个精瘦的老头,微笑时唇上雪白的胡子嘲讽似地一颤:“达克兰是进入帝国领土前的最后一站,能为您接风洗尘、提供前路所需的物资,是我身为八国人分内之事。”
不等埃莉诺答话,托马斯伯爵又叹了口气:“艾德文少爷病故的事我听说了……这真是太令人遗憾了。艾德文,啊,我说的是您的先夫之一,授勋时我也在场,一转眼间卢克索家竟然人丁断绝……”
埃莉诺拨了一颗念珠,垂眸轻声道:“卡斯蒂利亚今年太冷了,照顾小艾德文的嬷嬷一时失察,小风寒就成了肺病……”
“愿斯库尔德垂怜我等降世的罪人,”众所周知,托马斯伯爵是个狂热的诺恩信徒,三女神中又以未来女神最得他尊崇,“啊对,也愿老艾德文和罗伯特大人安息。”
见埃莉诺不答话,托马斯不加掩饰地勾唇,话中意有所指:“也愿您得到三女神的垂怜。”
伯爵说话声音响亮,这含沙射影的一番话引得周围宾客纷纷含笑注视。
埃莉诺二嫁到北洛林半年,卢克索一族竟然随着这位新嫁娘的脚步一个接着一个死去,而罗伯特也在迎娶她后蹊跷地被心腹谋害……知晓查理·夏特雷与老艾德文昔日关系的人并不在少数,如此连串巧合难免不令人浮想联翩。
乔治不觉上前半步。埃莉诺以眼神止住他,低沉而清晰地应答:“我不该离开圣所,这一切都是乌尔德对我背弃誓言的惩罚。”她颤抖了一下:“我原本该将一生献给乌尔德,因此她即便决意夺走我拥有的一切……我也绝无怨言。”
作为一名虔诚的诺恩信徒,托马斯竟然一时寻思不到反驳埃莉诺的佳句,更何况老艾德文逼迫埃莉诺离开圣所嫁给马修也并非秘密。他噎了半晌,才猛地清了清嗓子:“既然如此,您就更该找薇儿丹蒂的神官们多多忏悔……”
埃莉诺将念珠往前拨了一颗:“当然。”
托马斯掩饰似地转头,将侍官招手唤到面前:“神殿派往首都的神官大人们还没到?”
“大人,神官大人们所带的车队已进城,请您稍等。”
厅门应声开启,着无暇白袍的三位神官与身后的学徒们一起现身。
埃莉诺见到来人,微微一愣。
“啊,塞维尔大人,”托马斯换了一副笑面迎上去,卖力地欠身时长胡子直垂到地,身上悬挂的护身符们叮当作响,“三女神保佑,您的到来令布莱斯劳蓬荜生辉,请您务必移步新建的小圣堂,我请了最好的工匠雕琢那里的圣象和壁画……”
只是近半年不见,塞维尔就发生了不小的变化。不知他是否隐居清修了一番,本就高大的身材显得瘦骨嶙峋,脸颊都微微凹陷进去,淡蓝色的眼睛却只有更深邃。他与伯爵寒暄了几句,态度依然亲切平和,但眉头却不自觉深锁。
“听说这次神殿的几位大人想要从首都取回属于梅兹的圣物……”
塞维尔一笑:“请您原谅,这些事不便向神殿以外的人透露。”
托马斯讷讷点头,转而扬声道:“客人也都到齐了,是时候开饭了!”
富有东方情调的十字形大厅中的绅士淑女们便款款往另一侧的饭厅行去。
塞维尔步伐稍缓,回头向埃莉诺看了一眼。她便微微笑着走到神官身旁:“没想到您居然在使团之中。”
金发神官凝神注视她须臾,忽然调转开视线:“梅兹之所以指派我前往艾斯纳,其一是因为我亲历了德菲圣所的那些事,圣堂想再次向皇帝申诉,其二……是我主动请缨。”
埃莉诺迷惑地微笑。
塞维尔的眉头微蹙:“我很担心您,埃莉诺女士。”
“担心?”
塞维尔抿唇:“卡斯蒂利亚和美泉堡那些事之后……”
埃莉诺利落地截断话头:“如果您对我有怀疑,可以再次调查。”
神官无言半晌,才坚定道:“我有自己的判断。但埃莉诺女士……”他顿了顿,似乎因为无法找到合适的措辞而为难起来,“主动放弃自己的生命是对主父和三女神最大的不敬。”
埃莉诺没有笑:“我知道。”
塞维尔的眼神便微微黯淡,他深呼吸,似乎还想说什么,埃莉诺却泰然自若地侧眸道:“该入座了,塞维尔大人。”
金发神官只得暂时将这话题搁置。
托马斯伯爵早就安排好了座次。埃莉诺与塞维尔在长桌上首相对,而在埃莉诺左手边坐下的是一位陌生青年。
“埃莉诺女士。”青年满头淡金的头发剃得很短,凸显出英挺的面部线条,他向埃莉诺微笑时不露齿,“我们之前尚未见过吧?我是来自威海姆的格里高利。”
时至今日,八国各处称呼姓名的方式依然有所不同。威海姆所在的北荷尔施泰因保留着以主城名作为族姓的习惯。而这位格里高利,显然就是抚养乔治成人的威海姆伯爵的长子、亦是伯国年轻的男主人。
“格里高利大人。”埃莉诺客套地笑笑。
对方却没因为她明显疏离的态度退却;“现在效忠于您的乔治·马歇尔是和我一同长大的。”
“我听说过。”
格里高利淡绿色眸中一闪:“我十分了解乔治为人,在见到您之后……”他怅怅叹息了一声:“我愈发为您感到可惜。”
埃莉诺似笑非笑,顺着对方的话头问下去:“您这是什么意思?”
格里高利呷了一口酒,眼神擦过杯沿向她一掠:“乔治从小就是个擅于讨人欢心的家伙,我的老父亲就是因他的那些好听话才没有将他处死。而我的姐妹们--”
他适时停住。
埃莉诺被他的小伎俩逗乐了,勾唇:“您真是会吊人胃口。”
格里高利也不窘迫,戏谑地眨眨眼:“被您看穿了……”他转而正色道:“实不相瞒,家中的姐妹们都被他的甜言蜜语迷得神魂颠倒,幸而没闹出什么丑事来,我一直把他当作亲弟弟看待,便没多管教他。也是我大意了,没想到他居然会对我那时的未婚妻出手……”
“那时的未婚妻?”
“她叫丽莎,是父亲世交的女儿。那年仲夏乔治也回到威海姆,丽莎不知怎么着了他的道,竟然想和他私奔。”格里高利摆在桌上的拳头攥紧了,“但我及时发现了……这门婚事当然也告吹了。”
埃莉诺拈着一枚糖杏仁沉默。
见她不说话,格里高利快速地勾唇,加快了语速:“因此我奉劝您对他多加小心,即便现在他效忠于您,那也绝对只是因为他垂涎您名下的产业。”他朝长桌尾普通骑士们的方向抛去隐含轻蔑之色的一瞥:“说到底乔治也是马歇尔家的人,如果无利可图,他绝不舍得有所付出。”
“按您的说法,如果乔治爵士确然想与丽莎女士私奔,他又能得到什么好处?他只怕什么都得不到。”埃莉诺指尖在唇瓣间一压,将指腹沾上的糖霜舔去。
格里高利竟然因她的这一个小动作支吾起来。他随即回过神,恼羞成怒起来:“埃莉诺女士,我是好心提醒您……”
埃莉诺微微一笑:“多谢您的好意。”
“没想到您也完全被他迷住了。”
她神情奥妙:“您肯定听说过许多关于我的传言,对于我多疑这点,我不否认,因此我当然不能立即相信您的说法,毕竟您唆使克莱芒的文森特爵士攻击乔治爵士的事……我也并非一无所知。”
格里高利的脸色立即精彩起来。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再次转向埃莉诺时已经全无那股暧昧的亲热劲:“希望您不会为此后悔。”
此后,他便没有再与埃莉诺说过一句话。
堂堂伯爵居然气量如此狭隘,埃莉诺反而觉得好笑起来。塞维尔被托马斯缠着解释诺恩经文中的精妙之处,偶然间与埃莉诺目光交汇,无措地怔了怔,才再次转向布莱斯劳的男主人。而桌首的托马斯伯爵也几乎没有与埃莉诺交谈过,这顿晚餐的气氛便十足微妙。
最后一道甜点也撤桌后是舞会。
“埃莉诺女士,我是否有幸与您共舞?”托马斯伯爵的长子与父亲截然不同,是个无畏的小伙子,顶着针一样的视线前来邀约。
埃莉诺看了看身上的黑丧服:“我还不方便跳舞,而且托马斯大人也不乐见您邀请我。”
小托马斯也不在意,粲然一笑:“父亲就是个满脑子经书的老古板,您别记恨他。等您从艾斯纳回来,有机会请您再到布莱斯劳做客。”
“如果有机会,我一定来叨扰。”
得到满意的答案,青年便步伐轻快地离开了。
“看起来这位托马斯大人比父亲更通人情世故。”乔治侍立在埃莉诺身侧,等青年走远了才来了这么一句。
埃莉诺目不斜视,声音里含笑:“即便讨好我也没什么益处,反而有损他的名声,但让长子前来和我道歉,来日方长,受益的总还是他的子息,老托马斯比看上去要更精明。”
乔治一本正经地垂头:“受教了。”
“你不去跳舞?”埃莉诺四顾,揶揄他,“那么多淑女的目光都往这里飞来,可不是看我。”
“您怎么知道她们不在看您?因为我在您身边,所有的女人都在嫉妒您。”
她终于看了他一眼,神态很克制:“你这是在夸我还是自夸?”
“两者兼有。”乔治这一笑,落在埃莉诺身上的目光变得更加扎人。
“我们要在锦标赛结束后再启程,我可不想在那之前让所有的贵族小姐们都记恨上我。再下去……她们就要以为是我刻意留着你不让你跳舞了。”
乔治叹了口气,半真半假地抱怨:“可我并不想和她们跳舞。”他顿了顿,以只有彼此听得清的声量低语,“我只想和你跳舞。”
“今天不行。”埃莉诺摆摆手,向门边看去,“塞维尔大人似乎还想和我谈谈。”
乔治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这才改口:“那我先失陪了。”
合乎礼仪,他邀请的第一位女士是托马斯伯爵的女儿。
而骑士没离开多久,塞维尔果然就来到埃莉诺面前。
“没想到神官也会出现在舞会上。”埃莉诺口气轻松。
塞维尔又以那种夹杂着迷惑与惊疑的眼光看了她片刻,才摇摇头说:“刚才还有些话没能和您说完。”
埃莉诺微微笑着抬头看他:“您想说的我大致都明白。塞维尔大人,我之所以成为现在这样,并不是您的错,我也从没有怨恨过您,请您不要有不必要的罪恶感。”
神官蹙眉,她抢在他之前继续说:“如果您对我有所怀疑,那么就请您按照往日作风彻查到底,做出您自己的判断。其他的……我心意已决。但还有一件事,我想要拜托您。”
“请说。”
“与您随行的还有两位神官吧?我想明日请三位作为证人,公证我立下的遗嘱有效。”
塞维尔绷紧了唇线,最终还是没拒绝:“我明白了。但明天是锦标赛第一日,乔治爵士无法列席。”
“我知道,”埃莉诺轻声说,“如果可能的话,我还不想让他知道遗嘱内容。”
乐曲悠悠止声,这支巴塞舞结束了。
塞维尔凝视埃莉诺片刻,一颔首:“那么我先告辞了,明日正午我会派人来请您。”
“谢谢您。”
神官唇线苦涩地一拧,仿佛不愿接受她的谢意,最后只沉默地离开了舞厅。
埃莉诺独自走到长厅靠海一侧。春浪在宁静的夜晚拍打着岩石,浪花飞溅,坠入无尽的深蓝海面,水下的一切被幽暗掩埋,只有一轮初升的满月在水天相接处发光,撒下的银色光斑如雀跃的一尾尾鱼。
艾斯纳云宫的露台上看到的是否也是这轮月亮?
这念头令她迁怒于明月,背转身去。
离启程前往艾斯纳还有三天。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