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祁文上次走之前说的是年后才会回来,正月里果然来了消息,却不是人回来了,而是托人带回来一封书信。
心里说的事情不多,一个说的是元宵以后会从外头回来,第二个还问了林羡家里这边许多东西的市价,隐约似乎有点什么打算,只是信件里头看不太出来。
只一个地名又出现了一次,兰城。
上回给林靖上完户籍出来在馄饨摊子上见着的两个外地人说话的时候也提到了这个地点。这一回萧祁文再含糊提起,林羡就上了一点心。
她虽然不是很清楚萧祁文这些年在外头做的是什么,然而光凭他能一个人把林靖从土匪窝里带出来,想来都不是简简单单的人。别的不说,萧祁文在外面走南闯北的闯荡,对外头在进行中的事情应该了解不少。
那么兰城这个地方,到底有什么特别的?实际上,兰城虽然叫城,可并不很起眼。放在百年前似乎繁盛过,只不过后头打仗一类又禁了海运,便渐渐萧条下去,甚至很多的土地还划给了其他县镇。距离清溪镇不算远,可也断然不算很近。唯一能说得上牵扯的,是去兰城唯一的官道从清溪镇过。
海运?海运还通畅的时候林羡的爷爷都没几岁,兴许还没生出来,这些林羡是一点儿都不知道的。她对兰城稍微有的这些认知还是小时候林萧氏给她读过的一本地理图志。只不过随着时间过去,这些记忆已经很模糊了。
当年海运之下兰城究竟兴盛成什么样子,也不过只有个笼统大概的描述罢了。唯一能确定的是,兰城是因为海运畅通而兴盛起来,又因为海运封闭而衰微下去。
海运,海运。
林羡将萧祁文寄过来的信件反反复复的看了四五遍,最后还是先将兰城这两个字压到了心里的角落。毕竟现在摆在她眼前的很多事情,都比这样一个模糊的影子来的重要很多。
比如正月初十要卖的脂膏,究竟有没有人买,如果没有那怎么办,如果卖的很好那又怎么办?
林羡反复想过,终究还是没有十成的把握。方子她是看的她爷爷留下来的方子,就连做生意的时候要注意什么事情都是她爷爷的笔记上通通多半提过的事情。
她觉得自己像是拿着一支笔在笨拙的对照名画勾勒,按图索骥的下场要么好要么坏,中间要看的,五分约莫都是运气。林羡现在什么都不想,她只希望自己的运气是好得那一类。
尽管活到九岁,除了最开始的那四年,她的运气糟透了。
“阿羡,我喂好了鸡了。”林靖从院子里跑过来,一张脸红扑扑满溢着笑。小黄的断腿好的快,早就下了夹板,此刻欢快的跟在林靖身后。
昨天晚上林靖从杂物房里找出一副围棋,得知林羡会下,便缠着她要她教。现在刚学会,对什么都新鲜,有些笨拙却很认真的和林羡下棋。
好在林羡为人很耐心,且林靖也学的很用心。
他对什么都很用心,这个是林羡清楚的。从各类事情上都能看出来,比如写字,比如打拳。林羡并不知道林靖打拳是个什么路数,只觉得他打的很好。起码那马步一扎小半个早上都不带动弹的。要林羡来,她觉得自己必然脚软。
林父曾经教导林羡,无论什么事情,聪明也许是要紧的,但是最要紧的其实是恒心。
小五就很有恒心,这是很好的,林羡想。
院子里阳光大盛,小鸡仔们跑来跑去,刚出生时候的嫩黄绒毛渐渐被深色的羽毛代替,只不过老母鸡依旧十分尽职尽责的将它们护养在自己的羽翼下面。
正月里是来来往往最热闹的时候。不为别的,互相拜年是一件大事情。亲戚多的人家,就算一天中午晚上拜两家也要到正月十五都堪堪才算完,不过放在林家就简单很多。
林羡暂且将萧祁文正月里带过来的那一份家书算做了表哥来拜年,以此了结了家里空空荡荡的局面。
只不过她一向也并不在意这些,更何况现在还有一个林靖与她做伴,两个人在太阳底下下棋,亦或是练练字。林靖偶尔会与她说一些那么多年苦难里头的趣事,说人牙子遭了报应的事情。诸如缺德事做多了,而立之年就早早病死这一类。
“很多年前,我还很小的时候,听见别人说这世上有神灵,也偷偷的求过,她们说有菩萨,我就求菩萨,后头说还有什么玉帝,天帝?我也求,人牙子亏心事做多了要去庙里上香,我也跟着偷偷跪过,可是一点儿用也没有,要打要骂的时候,照样还是打骂,人牙子在慈悲心肠的菩萨面前说了要一心向善,然而回来一棒子打死一个小孩儿也眼睛都不眨一下,从那以后我就一点儿也不相信菩萨亦或是他们说过的其他神仙了,”林靖说这些事情的时候总是很平静,像是说着阿猫阿狗曾经遇见过的很寻常的事情,“好在我遇见了你。”
他终于露出一点儿笑意来,神色很害羞的捏住林羡的手,“遇见阿羡以后,我虽然还不很相信,但是又有一点点相信起来了。”
如果真的没有神仙,怎么偏偏就给他这么好运呢?他不再是小五,他现在有了自己的名字,自己的户籍,自己的家。从前那些回忆虽然还冷冰冰的仿佛昨天,然而现在他坐在太阳底下,暖意融融,和阿羡说着仿佛别人的事情。
林羡却给他说的眼睛泛酸,红红的难受的紧。
“我说这些又不是为了让你哭让你难过的。”林靖说,抬手帮着林羡擦了擦眼泪,指尖暖意融融的。
“我知道呀,”林羡哭着哭着又笑起来,她将手放在林靖的头上,轻轻的摸了摸,很温柔的抿了抿唇,“都过去了。”
无论是林靖曾经的遭遇,还是她曾经以后后半辈子孤零飘落,都过去了。
正月初六以后,街上的摊贩虽然还没有都出来,但是有自家铺子的多半都已经开了。偶尔也有一两个农人带着家里的菜来买,就算是慢慢悠悠过来的,早已经过了早市的时间,因为物以稀为贵也总被抢得干干净净。于是再照着原路悠悠闲闲的回去,第二天差不多的时候又来一趟。
肉铺如约初六后便开了,林靖带了定钱过去定了几具猪胰,另外还要了几块肥腻的猪肉,专门用来熬油,这是林羡特意嘱咐的。
一半用来给自家添油水,一半她有另外的用处。
药铺那边因为去的次数多了,已经很熟悉。小伙计一见林靖,就问他,“是不是还要上次那几味药材?”
“对,分量减半就好,除去这个还要一点桃仁,也不用很多,二两就好。”
要买的分量都是在家里的时候都算好的。伙计很利落的应了一声,快手快脚的将东西准备妥当,用油纸包裹好了以后递给林靖。
林靖今天有的忙碌,这边东西弄好以后,回到家里还要准备准备和林羡一起出去城外的瓷器窑里取回早前订好得货。
要正经的将脂膏取回来卖,就不好老是用很简陋的小竹筒装置了。林羡取了一款她祖父画在笔记上,样式很简单的小圆盒子。去了瓷器窑那边问了,用最简单的料子来做,上面上釉,一文钱一个。往后如果买的多那价钱才能另外说。
现在一文钱一个倒也过得去,且后面如何林羡还没有十足的把握,是以那时候就让他做了一百个,约定好了初七取货去。
一百个的数量听上去不算很少,可是圆盒子本身很小巧,又是设计了可以上下叠在一处的样式,满打满算一个篮子也足够放了。
林羡和林靖一块儿走了小半天的路到了地上,虽然才是初七,瓷器窑子里已经做的热火朝天。他们等了一会儿,出来迎接他们的并不是上一次过来交付订金时候的老师傅,而是个瞧着约莫十四五岁的后生。
“我师傅今天在家和人吃酒,你们给我也一样的,他早就和我嘱咐过,你们是林家的吧?”那后生眉目粗狂,一身腱子肉,瞧着比实际年龄要大上不老少,“叫我小方就成。”
林羡跟着他进去,问,“方小师傅,不知这个盒子做出来的样子和图上差不差的多?”
方成给林羡一句“小师傅”叫的心里美滋滋,话也就跟着多了起来,“这个盒子真是!我还是头一回见着这样的盒子呢,这么小的东西,拿回去有什么用?还做一百个。”
这是方成的真心话,虽然要他师傅来说这一百个的单子还是太小,更不说一个才一文钱。
“是要拿回去装涂脸的脂膏的。”他问起来,林羡也就如实说出口。
涂脸?
方成有些愣愣的,他五大三粗,自然不会马上想到还有有人这么在意脸上涂抹的东西。
“我们家那边都是用几个自家的土方子,实在干了,用点猪油随便抹抹都是有的,只不过那也还是要舍得的人家,大多舍不得的,冬天便是裂开了也就混混过去了。”方成想了想,直言不讳,“我觉得你这个东西不一定能卖出去呢。”
林羡笑了笑,也没说话。
“不过别的不说,我就觉得你给的那个图纸很妙的,”方成说起做瓷器类的事情,一双眼睛立刻放出光芒来,“看着很简单,可其实我师傅都琢磨了一会儿呢,还特意拿给我做,说是要练一练我,那个图纸是你自己画的吗?”
说到这里,一双眼睛就定定的,带着满心期盼的看着林羡。
林靖皱起眉头来,很不高兴的上前一步挡在了林羡面前。
方成却跟没有看到他似的,继续看着林羡。
林羡摇摇头,“并不是的,是家里以前人留下来的,我只是照着临摹下来而已。”
“原来是这样,”方成的脸上露出显而易见的失落来,“我还以为是你自己想的,只不过,”他咧嘴笑起来,“你下回若是还有其他东西要做,一定也要拿到我们这边来,我一定给你用心做,你要是能再拿出一张那样的图纸就好了。”
这是个做本行做成痴的人。
林羡觉得他有几分认真的好玩,于是点了点头,“下回若是还有,我一定带过来给你做。”
若是再有下回拿过来做的机会,必定是这个生意做的很不错。方成这是迷迷糊糊自己也不知道的时候和林羡说了一句吉祥话。
他说话虽然直愣愣,然而半点让人讨厌不起来。
等将人领到货物边上,方成便又露出了略带自满的神色,“你看看。”他举起一个小盒子递给林羡,“这些地方我都是做的很仔细的,有约莫十个烧出来不好,我还让人重新烧了呢。”
林羡将那盒子放在手里仔细看过去,的确挑不出错处。小盒子通体是淡蓝色,釉上的很均匀,一文钱一个十二分的好货了。
林羡交付了剩下的银钱,又和方成道了谢,这才和林靖一起又回了家里。
到初十中间还有两天的功夫,这两天一点儿也不得空。一个是要将脂膏做好了,一个还有林羡另外挑选出来的小方子。
这个方子材料简单,效用也很简单。只不过是桃仁磨成细粉再和猪油仔细的搅拌均匀,便可以成了滋润嘴唇的膏体。嘴巴冬天很容易干燥,一干燥起来,还有人喜欢用舌头沾了口水润一润。林羡从前不懂,后头看了她祖父的笔记与医书才知道,这样做不仅好不起来,反而还会将嘴巴弄得更加干燥难受。
好在早些年虽然林父没有继承或者光辉家业的打算,可家里以前她祖父留下来的东西一样也没有少。林羡将杂物房整理了个底朝天,从里头又找出好些她在笔记上看见过专门用来做香脂的工具。
做香脂其实是个很笼统的概称。照着《馥郁》这本书上记载的,她祖父当年做的东西分门别类十分繁杂,面上涂的,手上涂的嘴上涂的,头上抹的,甚至还有些浅显药用的材料。
林羡知道自己一口吃不成个胖子,也知道自己现在的能力远远没能重新掌起他祖父家业的招牌,因此只敢挑选几个浅显的方子,慢慢尝试着做一做。做出来的东西也都要自己试过用过才摆的出去。
她想的事情很多,偶尔也会前瞻后顾,可总得还是坚定下来。
在这样偶尔的踌躇与担心之中,正月初十来了。
正月初十摆摊的人还不是很多,但是集市总也有了点从前集市热闹的样子。
林羡早早的定了自己原来的那一小块儿摊子,带着约莫二十盒脂膏出门去了。她拢共就做了二十盒,为了防止卖的不好。这二十盒脂膏她估摸着一盒如果天天用,手脸都涂上能用二十多天,稍微轻省一些便是一个月足的。
算上盒子的成本一文钱,其他内里材料的成本加起来也是两文钱不到一些,林羡自己打算卖的是五文钱一盒,毕竟这个说很费力也并不是的。她只不过占了一个手上有方子的先机。
却不想,她人才到那里,还没等将手上的篮子放下来,就有三三两两几个小娘子围过来,看着年岁都是十二三岁,十三四岁左右的样子。
见了她就问,“你可是从前在这里分发脂膏的那个小娘子?”
林羡还不等说话,一旁就有另外的人帮着她乐呵呵的回答,“就是她就是她,”说话人还带着一个小竹筒,“我就在这里拿过的,认得。”
林靖见她还带着竹筒,以为她还想过来白白拿走,仗着年纪小故意虎着脸道,“今天没有白拿的,要用钱买的。”
林靖模样生的实在乖巧可爱,他一出生,那群小娘子立刻笑起来,有胆子大的还上前想摸摸他的脑袋,“哎呦,这小郎君生的真好,你说要卖钱,卖多少钱?”
林靖哼了一声,不太喜欢她凑近想摸的动作,张嘴就瞎说,“十文钱一盒!”
林羡正将篮子掀开露出里面一盒一盒叠放整齐的小盒子,听见林靖说的话,刚想反驳,却听那说话的小娘子道,“原来才十文钱,我还以为要很多的,”她说着从自己腰侧掏出荷包来,当下就数出了是个铜板放到林羡的手里,“那,拿去,一盒的价钱吧?”
言毕就弯腰下去要拿走一盒。
虽然卖出高价是好得,林羡却也不想将菜三文钱不到本钱的东西卖到十文钱,“哎,不是十文钱,”
“不是十文钱?”那人眼睛瞪起来,狐疑的看着林羡,“莫非还要贵一点?”如果高于十文钱,她到的确有些不舍得了。
她想了想说出个折中的价格,“八文钱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