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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 第二十八章(1 / 1)

唐锦书怔怔望着,一时竟不得言语。

“我可是寻了好多地方才找到的,你可得好好谢我。”安定收起来得意道。

“谁教你的?”唐锦书看着她问。

“当然是我自己想出来的。”安定想也不想道。

“胡说。”唐锦书淡淡闭上眼睛,“这是波斯进贡的宝石,你哪有碰的本事。”

“好了好了,我说还不成么。”安定蔫蔫道,“是皇兄自己派人去寻了来的,怕你这些日子太伤心,日后有了这东西,思念的时候也好做个念想...”

安定走后,唐锦书叫巧倩扶着下了床,许久不曾踏出过这扇门,唐锦书微微用手遮着眼。

人死前,似乎总是会有预感的,唐锦书想起太后临去时眼前看见的光,而他透过十指间的缝隙,望见的却只有天上的太阳。

巧倩道今日天气很好,可还是有一点冷飕飕,就给唐锦书拿来了披风。一路走在宫道上,似乎人人路过都要对他指点一番,巧倩紧张,却见唐锦书神色如常。

披风领子露出来一小截脖颈,真秀雅的一个人,可惜生错了地方,也见错了不该见的人。

两人路过御花园,撞见王守仁正找了个不起眼的犄角旮旯跪在地上,口中念念有词:“皇上圣明,家弟顽劣不懂世故,前日胡言乱语一通,叫公子心神受创,臣自知管教疏忽,早知今日,就是借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叫他在药堂里碰上公子,求皇上看在微臣这些年服侍公子还算尽心尽力的份上,放过这不争气的东西吧...”

说罢又砰砰朝空无一人的亭子磕了几个响头。

“他这是在干什么?”巧倩疑惑道。

唐锦书道:“他这是在想着等下怎么过去见安景。”

“呸。”巧倩道:“他明知你我今日会路过这里,是做给咱们来看的呢。”

“无妨。”唐锦书阖眼,“近日躺在床上我常常在想,十年能叫一个目不识丁的傻子成为一代书生,让医馆年幼的药童苦学钻研成医圣,可是巧倩,你却知道我这十年来都干了些什么?”

女子摇头,“巧倩不知。”

唐锦书很慢很慢地走下台阶:“十年来,深恩负尽,生死师友。”

亭中还燃着淡淡的帐香,巧倩忽的落泪。

很长的一段时间,她捂住眼睛,誓言此生再不会为什么人而难过。

那字字浸血,悲凉入骨,王守仁却忽然转过身来,朝唐锦书的方向道:“公子说的是哪里的话。”

唐锦书一怔,转过头来,便见王守仁起身:“有些台面上的话为了保身我自然要说,你却当我与我们王家皆是一群是非不分的小人么?”

唐锦书苍白一笑,“自然不曾。”

王守仁道:“你我之间谁也不曾有所相欠,倒是自打那日一别,家父对公子十分挂念,如今看来公子精神尚好,也该叫他放下心了。”

唐锦书道:“总给你添些麻烦,王大人,愧对了。”

王守仁笑起来:“怎么,病了一场连性情都变了么,我医馆里还有些清茶,可愿同我饮一杯?”

唐锦书想了想:“要是以酒代茶的话,自然还是愿意的。”

王守仁哈哈大笑道:“酒也是有的,走吧。”

巧倩当即就着急起来了:“唐大哥,你现下怎么能喝酒?”

唐锦书笑得如沐三月春风。

“我从不叮嘱你保重,亦不告诉你病症,你可知道这是为什么?”医馆里王守仁自顾自倒了杯酒,“因为我总是在想,何必浪费那些口舌呢,这个人连自己都不在乎,这是场风花雪月的梦啊,我慢慢地治,你慢慢地折腾,咱们最终走到哪里就在哪里停下,不也挺好的吗。”

真是个狠心的人,唐锦书心道,对自己和对别人都狠。可他却醉了,托着腮道:“极好。”

两人一同笑起,唐锦书问:“王大人,手中可有纸笔么?”

王守仁起身去取了纸和笔来,唐锦书泼墨作书,寥寥几笔,只见上面写道:德也狂生耳!偶然间,淄尘京国,乌衣门第。有酒惟浇赵州土,谁会成生此意?不信道,遂成知己。

巧倩扶着醉醺醺的唐锦书回去,刚进门口便见一抹明黄色的身影,心道莫不就是孽缘么,什么时候来不好,偏偏就挑了这个时辰。

“皇上,公子有些醉了。”巧倩小声提醒道。

唐锦书垂着脑袋打了个酒嗝,神色更不清明了。

安景的面上喜怒不定,只伸手把人接了过来,淡淡道,“给我,这没你什么事了。”

巧倩苦笑,唐锦书又不是物件,要怎么给?

巧倩低着脑袋告退,屋内唐锦书便叫人按倒在了床上,锦塌之上湿濡的乌发凌乱散开,身体触碰之间若有似无的温度几乎叫人发了疯。

“安景...”唐锦书喉咙间可怜巴巴的断续连不成词句,如何预料不到接下来的事,唐锦书想躲,安景却俯了身堵住他的唇去。

清甜的酒香只一瞬间几乎就叫人失了神志。“锦书,看着我。”安景轻轻挑起来他的下巴。

“为什么发抖?”他道,声音温柔而沙哑,“我有那么可怕?”

“你杀我养父,害我兄长,抄我满门,你自己说你如何...”唐锦书颤声道,周身一紧,却分明感到那人刻意将手探入了自己体内,痛得他想要伸手攥住自己的头发。

安景伸手牢牢固定住他的手臂,攥着唐锦书的腕子举过头顶,一圈一圈把明晃晃的腰带绑在他的双手间。

“放开我…你个畜/生,你放开我...”那人在床上拼命地挣扎,“啪”地一记耳光毫不犹豫甩在唐锦书的脸上。

那人的神色依旧很温和:“锦书,再说一遍。”

血,当即沿着嘴角流了下来。

安景道:“我是畜/生,那你是什么?”

是啊,他又是什么呢?长长的发丝凌乱的散在床榻和剧烈起伏的胸口上,唐锦书剧烈地颤抖着,感受到身下比手指更为赤热的存在,在释放的一瞬间终于忍不住放声而哭。

唐锦书一生随波逐流,不因他所求太多,恰恰是他本就无欲。如今落到了这个人手里,他终于明白他早就不是当年寻欢作乐的唐锦书,如今到底是个什么怪物连他自己都不曾见过。唐锦书不敢看镜子里的那个人,一如他不敢张望那些人眼中的自己。他的绝望从未如此清晰而透彻,可偏偏手中那可恨的丝缎束缚着叫他动弹不得。

“安景,安景!”濒临崩溃他只能尖叫喊着对方的名字,眼间一片朦胧滚烫的水雾。安景用手捂住他的嘴,唐锦书便死死用牙咬着,像是非要咬下一块肉来一般,像是要把所有的愤恨都宣泄在他的身上。

两人如同纠缠的野兽,狠命撕扯之下只剩鲜血淋漓的钝痛。

也不知过了多久,安景终于松开了怀中的唐锦书,只听得那人朝门外喊道:“来人,明日秋宫狩猎,给公子备好衣物。”

四肢百骸都是累到极致的困倦,唐锦书沉沉闭上眼睛,觉得这一方天地都离自己远了。

十月初六下午,宫中秋收狩猎,圣上亲至,朝中一干重臣皆伴圣驾而行。

院里巧倩跟同行的小厮对照:“可是给公子备好要用的东西了?狩猎几天的药也要多带一份,免得到时候丢在了路上...”

秋蝉擦拭着手中的长剑,目色专注,并无言语。

一大队人马浩浩荡荡出了京城。女眷不多,也仍有人跟从,大多都是几人一马车。唐锦书一袭墨发,趴在单独的轿子上睡得昏昏癫癫。

明明不能骑马,安景仍叫人伺候他换上了胡服。走了段路,安定收了缰绳道:“皇兄,此处有水,不如稍作停息。”

安景点头,侍卫骑着马去通知后头了。

话说这后头队伍里有三人一路并行,正是姚成,董十香,陆万里。

陆万里本就在大理寺有官职,随着安景是理所应当,董十香和姚成则是跟着客卿的身份,旁人还不觉得如何,姚成自己先懊恼死了:明明自己身负功名,怎么就成了和董十香这般闲散布衣一样了?

好在三人都还是当今才子,又常在酒楼小聚,一路偶尔谈上几句,倒算有情趣。

陆万里道:“董兄姚兄,这是你我四人头一次聚首同行。”

“四人?”姚成左右看了一眼,“这里只有三个,万里兄你可不要数错了。”

“自然没错。”陆万里笑道:“唐兄他人就在前头呢。”

这边停了马,唐锦书也不愿下车,只微微掀开帘子朝外看了一眼,安景好奇他如何能在这般情境下也能睡着,上了马车轻声道:“这四下田野开阔,秋景极好,你下来,朕带你到附近去看看。”

唐锦书道:“皇上忘了我不会骑马了?”

安景道:“只同朕骑一匹,骑得慢些,又不会伤了你。”

那人神色之间仍是平静的满不在乎:“若是叫人看了去,你这大好的江山可就坐不稳了。”

“数你话多。”安景朝他伸出手来,浅笑道:“走吧,出去带你看看。”

四下车马之间竟是一片寂静。

唐锦书握住他的手从马车上走了下来,安景的目中似有欣慰,只是他们都非这局中之人,如何能够体验这其中的宽慰酸楚。

人还仍是这个人,唐锦书面色苍白却精神尚好,到底是到了哪都该吸引了人的目光去,有人小声议论道:“这就是唐镜中的养子,死去二皇子的侍读。”

许久不曾跨坐过马鞍,手攥住缰绳,胸前畅快淋漓的感觉似乎是如此熟悉,安景扶他坐好,只在跟前替他牵引着马匹,两人半走半骑,身后跟着的是大庆的群臣江山。

朝中有人低声道:“大人不觉得皇上与唐锦书之间,言行似乎有些不合常理?”

姚丞相面上黑了脸色:“唐锦书此人,必除无疑。”

下午到了狩猎场已经人人疲惫不堪,猎会直到第二日才开始,陈升先吩咐着皇上扎起了营,众臣不用丫头太监伺候,自己带着家眷也就收拾倒腾了各自的帐篷。安景打开公文道,“不如先歇息歇息?”

唐锦书摇头。

头一次来新鲜感占了大半,安定同他绕着营地闲走了几圈,便道林中有不少野鹿,打一只来正好今夜当了晚餐。

唐锦书不认识路,安定一走,见哪个帐篷似乎都长得一样,又望着林中深密,想了想便顺着安定的方向拨开树叶走了进去。

唐锦书一路走着,便觉身后似乎有个动静,回头望了几下却也没见什么人影,直到那动静突然大了起来,竟从草丛中冒出一个黑衣的男子,手握长弓,望见唐锦书了也只是对准他的眼目微微一笑,“唐公子,别来无恙。”

唐锦书心下一惊,当即想要闪躲,那箭手手下弓绳一松,一把利箭顺着耳畔呼啸而过。

“什么动静?”不远处突然有人高声道。刺客一惊,慌忙从树上拔起箭来逃了出去。

“我就说这边有什么动静,奇怪了,怎么现下什么都看不见?”说这话的人正是姚成,几人拨开一路杂草,身后跟着的正是陆万里和董十香。

“呀,这不是唐兄吗?”亏得董十香眼尖,一眼就瞄到了唐锦书。

“唐兄,怎么一个人在这林间行走?”陆万里道,伸手把他拽了起来。

唐锦书看着他们三人,拍了拍身上的泥土道:“无妨,看这林中景色不错,只是杂草太多了,不小心就绊了下脚。”

“怪不得,瞧你脸上。”董十香道,唐锦书心下困惑,碰了碰自己的脸,却见血迹,想来是那箭朝自己射来的时候叫箭气蹭了下。

姚成翻了个白眼:“不大一道口子,反正又死不了人。”

“哎姚兄,快别拿唐兄开玩笑了。”陆万里笑道:“我们本也是想在这四处看看,现下眼瞧着天色就快黑了,唐兄你对这不熟悉,不如同我们三人一块回去吧。”

唐锦书自然没有理由不答应,四人一路按着来时的方向走着,半个时辰便从林中走了出来,只见陈升守在那里,急道:“公子上哪里去了?公主狩猎回来找不着你,刚在帐篷里叫皇上说了一通,现下人正郁闷着呢。”

唐锦书一笑,“陆兄董兄,今夜主营有篝火,咱们晚上再见。”

姚成道:“那我呢?”

唐锦书故意装看不见他:“咦,姚公子人去了哪里?罢了罢了,想来他也不爱这些大俗大雅的东西。”

姚成恼了:“我又不是想见你!我是想见那日的秋蝉姑娘,那日她用手帕给我包了伤口,我...我想着洗干净了还给她。”

姚成越说脸上越是通红,声音也跟着低了下来。

“秋蝉姑娘?”陆万里和董十香各自对望,脸上当即带了笑意:“姚成兄,原来心底下还有个心心念念着的人儿呢。”

唐锦书回了帐篷,安景见他面露笑意,刚想问他上哪去了,便见唐锦书转身脱风衣的当儿显出了那道血痕。

安景当即皱眉:“这是怎么伤的?”

唐锦书想也不想:“忘了,明个儿想起来再说。”

天黑之后宫人燃起了火把,猎场的夜间宽阔的别有一翻情趣。安定先前打猎猎来了野鹿,新鲜的肉片在树枝上烤得滋滋冒油,一时肉香四溢。

陈升又叫人呈上来了现采摘的瓜果和美酒,众人碍着安景在一旁也不好下手,倒是安景一笑,道可分营而食,于是众臣便各寻了个地方散开。

安定笑嘻嘻走过来:“今晚不同你们一起了,我要去寻了武状元来,同他一起比武。”说罢同武臣坐到了一起。

姚成好容易见了秋蝉,半天支支吾吾说不上去话来,反倒叫董十香憋笑憋得肚子痛,眼见着秋蝉冷哼一声仗着剑走了,董十香从背后推了他一把道:“还不赶紧上去追?”

“陆兄董兄,可愿一同坐过来么?”唐锦书坐在草地上道,手拿着一小块鹿肉,披件鹿皮毯子,“再不来,皇上可真就成孤家寡人了。”

陆万里与董十香微微一笑,分别在篝火之前围坐下,四人同坐,并不拘束,反倒谈论起话题颇广。陆万里讲到旧时山川,董十香念着江南水乡,轮到安景时那人的故事又是另一番景象,锦绣堆中生来的皇子富丽堂皇,举手投足间便是剑指天下,骨子里映着的唤做帝王之相。

陆万里倒了酒来,唐锦书伸手去接,安景按住他的胳膊温和道:“今夜你不能再饮了。”

唐锦书望着那人的眸子:“皇上却似乎兴致很好。”

篝火照映下那人面庞莹润如玉,安景道:“你可知是为何?”

“何为?”唐锦书问。

“既不快活,那便两个人都不快活,既快活了,不如你我一同欢喜。锦书,原来朕的七情六欲都在于你。”

止于你,终于你。

晨夕暮旦,世间多是只影阑珊,痴男怨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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