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砰砰……
好像有人拿着一柄小铁锤在魔族甲衣里不停敲打,频率逐渐加快,群妖的心也随之跳得越来越剧烈,几乎快要从胸腔里跳出来。
敲打声骤停,魔族盔甲里传出一阵喑哑的声音,像是盔甲各部件在互相撞击,又像是某种语言。
大部分普通妖族都跪下了,灵妖和少量妖族则莫名其妙,他们是妖,却听不懂妖语。
很快,甲衣里传出人类语言,仍然是如金属撞击般的声音,所有妖族和杨清音都能听懂了。
“你们的主人已经苏醒,奴隶们,过来拜见。”
很显然,甲衣用不同语言说出的内容并不完全一样,妖族语更长一些,人类语言最为简短。
还有几只普通妖族的双腿早就在打颤,听到这声命令立刻跪了下去。灵妖不喜欢人形,全都保持着原有的动物形态,有一些费力地跪下前腿,另一些却犹豫不决,尤其是三十多只带翅膀的飞族,他们做不出下跪的姿势,顶多像睡觉或孵蛋似地趴在地上。
“奴隶们,过来拜见。”甲衣用人类语言重复道。
于是大部分灵妖都跪下,流彩王雀趴在地上,收起华丽的尾屏,以示卑微。
还有十几只灵妖没有跪,全是锦尾马和檀羊,他们都看着锦王。
锦王没有动,细长优雅的四条腿依然挺得笔直,虽然饱受冰雪之苦,枣红色的毛发仍如锻子般光滑,几乎拖地的锦尾更是没有半分颓色。
杨清音右手扶额,她想起许多事,可这些记忆却像异物一样横亘在脑子里,她看得清清楚楚,却不觉得它们属于自己。更没有产生相应的情感,这让她的头痛更加剧烈。
她必须做点什么以缓解这股疼痛,“锦王,这就是你深入群妖之地的目的吗?离开漆无上,为灵妖找一位新主人?”
锦王没有吱声,站在他身边的老檀羊说:“漆无上算什么东西?自保都难,最后还不是被道士消灭?魔族不一样,他们拥有不弱于道士的力量。”
“既然这样,还不如去投奔道统。”杨清音怒意上升,她不擅长劝说。再次飞到半空中,“你们是灵兽化成的灵妖,难道被豢养惯了,不找一个主人就活不下去吗?”
这句话将全体灵妖都得罪了,群妖七嘴八舌地斥责,一些已经跪下的灵妖又站了起来。
锦王高高仰起前半身,重重落下,蹄子落地发出一声闷响,制止了灵妖的喧哗。然后抬头看着杨清音,“人类,别把我们当成无知的畜牲,我们有自己的选择。”
杨清音哼了一声。飞到妖群外面,她可绝不会向一只魔族盔甲下跪,而且头疼太严重了,她不愿当众显示出来。
锦王看向灵妖一族。“先别急着下跪,这只魔族是生是死、说话的到底是谁还不知道呢。”
被锦王一提醒,群妖反应过来。这只魔族盔甲只是轻轻地动了一下,然后就一直僵硬在那里,面对杨清音的不恭也没有做出任何举动。
不只是灵妖,普通妖族也陆续站了起来,兽妖老撞挠挠头,“是啊,咱们到底在对谁下跪?”
还剩最后十余只妖跪在雪地上不肯起来,惊慌失措地冲其他妖说:“你们疯了吗?敢对魔族不敬?就算他是死的,照样能……”
胸甲里又发出砰的响声,在这之后不紧不慢地继续响下去,群妖屏住呼吸,直到再也憋不住,才继续争论这只魔族到底是活是死、该不该向他跪拜以及该不该将他救活。
不只灵妖议论纷纷,普通妖族也参与进来,他们虽是俘虏,但是与灵妖一块行军、挖掘、生活,早就将自己视为其中的一部分,只在灵妖想要夺妖丹的时候才会感到戒备。
“把盔甲拆下来,看看里面的魔族到底怎么回事,他要是没死,咱们就拜他做老大、当妖王,他要是死了,就看看是什么鬼东西在说话。”老撞胆子最大,声音也大,但他也只是建议,不敢走过去。
“还是先把他埋起来吧,我觉得……不太踏实。”更多的妖族心存畏惧,宁愿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灵妖诞生的时间太短,不过几年工夫,与普通妖族交往极少,因此对魔族没有那么多的敬畏,他们只是觉得这是一次摆脱化妖之苦并保住性命的机会,于是将决定权完全交给了锦王。
老檀羊走到锦王面前,“锦王,你决定吧,二百名灵妖尊你为王,就是将自己的性命与未来交在你手中。”
年轻的锦王更擅长冲锋陷阵,而不是在关键时刻做出选择,他再一次抬起前蹄重重踏在雪地上,妖族的吵闹声停止了,盔甲里的砰砰声却仍然不紧不慢地响着,像是对锦王的一种蔑视。
锦王仰起马头,过了一会还是决定飞起来,升到与头盔平齐的高度,以过分威严的语气说:“魔族,请你说明自己的来历,世界已经发生巨大变化,与你的想象或许全然不同。”
纯黑色的盔甲不肯说话,只是从胸甲里发出砰砰声。
锦王没有掀开头盔的面罩,而是降低高度,慢慢靠近胸甲,群妖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像是一群少年在看最大胆的同伴去捅马蜂窝,许多妖族都已做好逃跑或是下跪求饶的准备。
魔族已经战败十几万年,但他们在普通妖族当中的影响从未消失,恐惧与希望交织在一起,妖族已经说不清这两者的区别,只能静静地等待。
锦王侧耳贴在胸甲上,他的外形是一匹神骏的枣红色锦尾马,比一般的马都要高大,即使在同类当中也是最雄壮的,可是与三丈余高的魔族相比,却跟一条家犬没有区别。
砰砰声毫无变化,锦王听不出更多的信息,正要离开,却听到轰的一声巨响。
这声巨响来得太突然。也太及时了。
四百余只妖,从空中的锦王到地上的群妖,从迷茫的灵妖到忐忑的普通妖族,都悬着一颗心等待某些事情发生,当事情真的发生,本能支配了一切,理智被抛到九霄云外,许多妖族的反应都跟自己事先想好的不一样。
锦王噌地飞起十几丈,鼻孔里喷出两团火,却什么也没有击中。紧接着飞出百余步才转过身来。
他的胆量算是最大的了,地面上的群妖可就惨了,准备下跪的妖转身就跑,准备逃跑的妖却浑身瘫软地倒在雪上,人形的妖族四肢着地像猫狗一样奔向附近的雪屋,或是就地挖洞使劲往里钻,保持兽形的灵妖像人一样纷纷站立起来,有的仰倒在地,有的拼命扇动翅膀。双脚却无法离开地面半寸。
兽妖老撞就是这时第一次发现自己没有想象中勇敢,因为他一屁股坐倒在地上,压住了一只半妖,根本站不起来。
所有的妖都在尖叫、痛哭。一些妖甚至将头插进了雪地里,留在外面的身体簌簌发抖。
灵妖对魔族本来没这么敬畏,可是在普通妖族的影响下,也失去了分寸。老檀羊坐在地上,发出一连串的咩咩叫,连人类语言都给忘得干干净净。
直到一阵不合时宜的笑声响起。而且经久不衰,群妖才慢慢恢复正常,连那些暗暗发誓永远也不抬头的妖族也从雪地里挣脱出来,擦掉脸上的雪块,跟其他妖一同望向魔族盔甲的头顶。
女道士站在上面纵声大笑,右手握着法剑,左手抓着盾牌大小的面罩——魔族的面孔暴露无遗。
那是一张与人类很相似的巨大面孔,刀削斧砍一样的五官,双眼细长,鼻梁挺直,嘴唇闭成一线,透出十足的王者威严,只是面色过于苍白,大概是在冰雪之下冻得太久了。
众人一时没有反应,只呆呆地在道士和魔族两张面孔上来回扫视。
杨清音止住笑声,“你们这群胆小鬼,我只不过发射了一团火球,就把你们吓成这样。”
原来那轰的一声不是魔族盔甲发出来的,而是火球击在面罩上的声音,群妖都在盯着胸甲处的锦王,火球来得又快,居然谁也没有注意到。
“是你!”百步之外的锦王愤怒至极,倒是不因为杨清音擅做主张,而是自己刚才无意中露出了怯意。
“就是老娘!”杨清音昂首说道。
群妖又是一愣,他们与杨清音相处的时间不算短了,一直以为这就是一名沉默寡言、一心化妖的人类女子,突然见她如此狂妄地口称“老娘”,都觉得变化太大。
“你、你入魔了?”老檀羊好不容易从雪地上站起来,又能说出人类语言了,跟锦王一样愤怒,而且他听说过道士入魔的事情。
杨清音的头不疼了,所有的记忆都回到了脑子里,心底的空洞也填补上了。
慕行秋。
她想起了这个名字,也想起了他的模样,心里却平静如水,没有半点波澜,她想自己才不会被任何男人牵绊,永远不会。
“你们那么想跪拜,就向我跪拜吧,用不着向一根木头低头。”
杨清音挥起法剑,就在群妖的目光与惊呼声中,砍向了魔族的面孔。
噗,剑尖砍中的额头,群妖都有杀戮经验,听得清清楚楚,这绝不是兵器与骨头相撞的声音。
“这是木头雕出来的?”锦王暂时忘记了自己的愤怒,飞近一些仔细查看,那张栩栩如生的面孔果然是木头。
“真正的魔族呢?”老檀羊问。
“魔族为什么要雕刻出人类的模样?”老撞问。
“拆开看看就知道了。”杨清音可没有那么多的讲究,收回法剑,围着盔甲从上到下地转圈,或施法或生拉硬扯,将盔甲各部件一一拆下来,扔到地面上。
很多妖都觉得不妥,可是没有一只妖敢开口阻止,他们对魔族的敬畏正慢慢转移到这名女道士身上。
杨清音已经拆掉了肩甲、臂甲和手甲,正要拽下整块的胸甲,看看里面砰砰作响的东西到底是什么,突然觉得不太对劲儿,升到高空用天目四处遥望。
“哈,咱们有客人了,还不少。”
至少五路妖兵正向灵妖营地逼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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