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毅张开了眼睛,他摸了一把,湿湿黏黏的,他舔了舔手,是血。
正是晚上,他把压在自己身上的躯体一脚踹开,狠狠地吸了一口空气,空气是混着尸体和下水道的各种恶臭的味道,可是即便这样刚从尸体堆里爬出的他也觉得清爽无比。
我是谁?太久的昏迷,他已经不清醒了。
他脑袋当中开始有一个画面不断闪烁,不断重复。是在堂皇的大厅上,他被一把刀插入了胸膛,而在他跌落地时候,他看见血从他背后的老人的脖子中喷出,身首异处。
自己,大殿,皇帝,刺客。
对了,那个倒下的老人是他曾经立下誓言要保护的皇帝,在他的身后身首异处。
林毅想起了那个时候他在大殿被刀插中后他不及愤怒和有其他的情绪,因为他很快就失去了意识。
直到现在,悲伤和一切其他情绪才迟到地涌入他的胸膛,眼泪忍不住汩汩流出。
“我究竟算是什么。我没能保护好皇帝,我让他死在了我的眼前。”
他的荣耀,价值,甚至是信仰,几乎都伴随着王的暴毙而烟消云散。悲痛,矛盾,迷茫,震惊和愤怒这些强烈的情感环绕着他。
为什么自己还活着呢,不是应该在那个大殿上就应该已经死了吗?现在又为什么活着呢?
复仇,关于这两个字有很多可以说的了。
人,不过是动物中的一种,没有穿梭于时间的能力,那么为什么他们还那么执着于复仇呢,一个聪明的人不是应该不断把眼睛放在将来吗?一个聪明的人不是应该明白万物皆虚,不过空妄,太过执着,未免落了下筹了吗?
可是为什么这么多年来,为什么复仇这两个字深深的镌刻在人的心中呢?世界上一直有不惜命的刺客为了复仇高歌风萧萧兮易水寒。也一直会有人以正义之名,慷慨陈词,以一个牺牲者的姿态携带愤怒哪怕燃烧自己也要为他口中的受害者复仇。
复仇,它不是一件可耻的事情,就同它谈不上是一件本质上正义的事情一样。
有人害怕仇恨,可能只不是他们被浅薄的情感所控制,没有判断的能力,不知道所谓的社会的正义与发展的本质有时候是不得不回归到铁与血上的,而不是童话故事与像动物一样只能看到眼前三寸。也有人痴迷于仇恨,可能他们是被激素所控制,可能是他们得了正义病——但无论如何,他们有权利作出复仇的选择,即便再偏激也不得不承认那是天道,可是他们也许需要被消除,也不过是生意罢了。
不放弃愤怒的能力,去感受每一种直觉,那是人作为动物的本分。但是有的时候作为一个拥有更高广度的动物更需要去学习,去修为,然后做出自己正确的选择。
但是这样的命题太过于宏大了吧。
回到愤怒这两个字,皇帝是林毅的全部,他被教育了几十年,他把一切都寄托在了上面,他的全部知识体系和信仰最后都告诉他要守护自己应该守护的那个人。
那么他的愤怒,他对于复仇的渴望如同对空气的渴望一样也就无可厚非了。
颓唐的感觉从林毅的心中升起,他站起了身,看了看四周,自己应该是在一个乱葬岗之类的地方。
因为失职,所以死去后只能被人厌恶给扔到这种地方也是应该的啊。
黑暗处有着反着光的眼睛,林毅看了一眼,那是食人尸体毛光油亮的野狗,警惕而又狠毒地看着自己。
林毅干脆躺在了脚下的尸体上。
没有多久,有人在尸体堆间溜过,那是一个衣衫褴褛的人,已经瘦得皮包骨了,那人一具具地翻着尸体,然后去看看有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可以换得自己的口粮。
随便找到一块表或者是有什么银纽扣之类的就是运气就很好了,他不指望自己能够找到什么首饰,毕竟能够被扔到这儿来的人平均体重不会超过一百斤。
他摸着摸着就摸到了林毅的身上,居然还有温度,他看了看林毅的脸,那睁着的眼睛,居然是活人。
摸尸体的人没有什么惊讶的,实际上他也完全不在乎这种东西,不过是一个还没有死的人罢了。他就要越过林毅去翻下一具尸体。
“这里是哪里?”林毅太久没有喝水,嗓子干哑得吓人。
“极乐区,北边的北边,从这儿再往南再去几十里就是冀北区了。”听声音这个摸尸体的人应该是个年纪不大的男性。
极乐区,倒真的是好名字,一方是有繁华无比的地方,可也有一方是林毅所在的这人间炼狱乱葬岗的景象。
极乐区,极乐区,林毅好像又有了一点回忆。
自己自从六岁那年被选中,开始了为王家服务直到被委以重任之前,自己好像还是有一个家的,好像就是在极乐区,那个时候他年龄尚小,很多都记不清了,但是还能记得自己家旁边开了一家很气派的酒店。
还有记得的就是就是自己有一个很可爱的妹妹,这个他记得清楚,名字叫做林琪。
林毅从尸体堆上爬了下来,他撕开自己拿又破又臭的衣服,那胸膛上是一个硕大的刀疤。
看着这个刀疤,林毅知道这是那个弑王者给自己留下的印记,耻辱的印记。
林毅从旁边一具尸体上剥了一件很完整的衣物,套在了身上就要离开。
“你走哪儿去?”搜刮尸体的人问道。
“回家。”
“现在上这附近在黑帮火拼,上面不光有帮会分子可能要杀你,官军看到你搞不好也要杀你。”那人给林毅指了指不远处的一个洞口,像是废弃的一个管道“你从那里面进去吧,暗界里面没什么好人,但是也至少还是人不是畜生。”
无有城最早在建筑的时候曾经修筑过大量的地下建筑,有下水道的作用,有从地下采矿的作用,有向地面导地下河灌溉的作用,当然也有很大程度上考虑到作为一种战争准备的作用。
但是后来随着局势的变化,人们在熟悉这片土地后发现了更多比耗费巨大工程去地下修筑而言完全有更好的办法来开发资源,也发现大规模的战争爆发似乎也没有太大的可能,于是渐渐的这些建筑的重要性就渐渐的变弱了。
现在很多地下建筑已经废弃不用,但是这些地方却变成了另外一些人的家园。
一些社团分子,不法之徒,贫苦难以在主流世界生存之人渐渐涌入了暗界并且把那儿当作自己的家了一般。
这些人总量相对于地面上的主流社会来讲自然是少之又少,从生存的角度来说,他们不比谁就更错了。
林毅再那管道里面走了几步,里面开始渐渐出现了灯光,那管道是一直向下的,没走多久,里面越来越宽,很快林毅走到了这段管道的尽头。
管道的尽头出去,好大的一个凿空的空间。
至上有百米开外的落差,可能得有也有十万平米开外的平面大小。
这儿人不多,零零碎碎分布着一些商铺。
这儿的空间利用得很足,林毅踩了踩脚下的木板,不知道结不结实。
他往下看去,有的地方是水泥,有的地方是临时搭起的木板,这整个空间在垂直结构上也被充分利用到了。
林毅都能想到最早这儿建成的时候可能只是一个囤积货物的仓库,后来被逐渐扩大,再在里面修建了现在这些东西。
肚子饿,想吃肉。
林毅看着一进来的地方那家面铺,闻着味道,咽下了一口口水,犹豫着要不要抢。
最后林毅还是走了,走在脚下的木板上,吱吱地响着。
有赤膊的人在路上斜着眼看着林毅打量着他,但是林毅的样子看上去确实是个穷鬼,又脏又邋遢,衣服上还有血迹,确实不像是什么有钱的人。
谁愿意搭理这么个人,头发如此飘逸,脸上一块块的血痂和黑灰。这儿的人或许生活不太好,但是他们也是有讲究的,许多人看到林毅这个瘟神下凡般的落魄样就不自觉地走远了一点。
林毅一路往下,一层层的结构,走了好一会他才下到底层。
有路牌,林毅看着路牌,上面极为不专业的密密麻麻标着各种指标,林毅看了大半天,上面都没有看懂。
“请问。”林毅拉住了一个路过的人“请问滨江路在什么地方呢?”
滨江路是一条很长的路,是挨着河的那条路,也是林毅记得自己家在的地方,自己的家离滨江路不远。
每年他都还会寄一封信回家。
那个被林毅拉了一下的浓妆艳抹的女人好像被屎碰到了一样的感觉,啊了一声,连步走开了。
万万没想到,林毅被人狠狠嫌弃后不知道为什么居然悄悄笑了一下,万万没想到会这个样子。
罢了,继续看着牌子,林毅努力想看点什么出来。
“滨江路离这儿不远的。”有一个小孩子的声音传了过来,是对着林毅说的,应该是刚才听到了林毅问路。
林毅看过去,是一个小女孩,坐在地上,穿得很破烂。
小女孩有黑黑的眸子,头上黑黑的头发乱糟糟的,但是牙却很白。
是个好看的女娃,林毅看了一眼这个小女孩就有了第一直觉,但是可能命苦了点,不然面前也不会放着一个少了半边的瓷碗。
这个女娃十三岁左右,她对着林毅一笑,尽管已经又脏又落魄到了这个样子居然还有几分可爱的意思。
要是尺子在这儿,他的第一反应就是小妖精又要开始勾引男人了,而且这回连乞丐都不放过。
小姑娘就是平安,适者居的那个平安,天然萌的那个平安。
“哥哥,你好像一条狗啊。”平安的声音天真无邪,鬼知道她为什么把自己弄成了这个样子,一双小手像是才掏完了煤灰一般。
不怪别人说自己像狗,丧家之犬不过如此吧,林毅想到,自己倒觉得现在看上去狗都不如。
“滨江路离这儿不远的。”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女娃居然主动向林毅走了过来,“只是不知道你要去哪一段,滨江路那么多段,又那么长。”
“.……七段。”
“七段?哎呀,那就远了。”平安对林毅带着夸张的语气道“好几百里远呢。”
“你?知道?”林毅问道。
平安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夸口到“你这是什么话,这整个极乐区哪有咱家不知道的地方,我老大可是极乐区扛把子,嗯,我的意思就是说我的老大可是极乐区人肉地图界的扛把子,这么说吧……”
看着这个小姑娘,不像是坏人的样子,而且年纪还这么小,林毅想到。
“如果带我去,要多少钱呢?”林毅干脆直接地打断了平安的对话。
“你有多少?”平安万万没想到眼前这个人还有钱,不是应该是从尸体堆里面爬出来的吗?不过,有得赚还是不错的。
“没有钱,但”林毅从手腕上取下了自己的玉佩“我不知道市场的价格是什么,但绝对是一块上好的美玉,你转手卖了应该很多钱。”
平安接过玉佩,装模作样地吹了吹放在耳朵旁听了听,然后又咬了咬,“爷,这是古董啊,好东西,温润光滑,晶莹剔透,小巧玲珑,雕刻精美,巧夺天工啊,成交。”
其实就算什么都没有平安也得带,现在平白无故多块玉也是好的。
平安麻溜的就把这玉栓到了自己的手腕上。
“江湖中人最重义气。”平安想拍拍林毅的肩膀却因为身高不够只好作罢,一边开路一边说道“走吧,往滨江路去了。”
“这玉不是古董,是新雕的,但是是上好的材料,所以……”
“无所谓了,走吧走吧。”
平安不忘捡起自己的破碗,然后就在一副随时可以出发的样子。
林毅在后面跟着自己找的这个导游,开始往前走着,两个人出了这巨大的空间,走入了另外一个小道。
“滨江路七段你是走不到了,但是你可以先到这儿大概小二十里的一个暗区出口去,那儿有列车,你到时候就可以直接搭车到滨江路七段去了。”平安为林毅力规划了路线,又问道“你身上还有什么东西没有?”
“你要干什么。”林毅疑惑地问道。
“哎呀,坐车不得花钱啊,你没有钱怎么坐呢?你想是不是。”平安从衣服里面不知道哪儿掏了一张票“这张是车票,上面还有六十铜币的余额,你看。”平安指到上面打的小孔给林毅看到。
“这票上的钱够你到滨江七段了,你看这张票是月票,月底到了就没有用了,没用也是没用,我倒是可以贱卖给你了。”平安还想看看能不能柞点什么东西出来。
“这个。”林毅为难到“我什么都没有了,对不起,我……”
“什么都没有了啊。”
“我刚刚从……”对着这个小姑娘林毅没说出乱葬岗三个字,怕吓到她。
平安把票看着就要塞回去,但是最后一晃却递给了林毅面前。“算了算了,你拿去吧,看你也可怜。”
“这……”
平安又把票在林毅眼前晃了晃,林毅赶紧接过了票。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江湖救急嘛。”平安无所谓的口气“江湖儿女就好这个,这个感觉特别爽。看你的样子,也是个可怜人。”
“那你……你叫什么名字?”
“不要问,你不要问,问这些就庸俗了,我们就是萍水相逢,你不用想着报恩什么的。相见不如怀念的。你以后记得要继续把这种精神传递下去我就很欣慰了。”
“我会的。”林毅想到,传递下去的意思就是以后要是看到有人没有车票自己就应该帮助别人的意思吧,大概不会错的。
平安难得有这么个出来放风的机会,心情也不错,心情一好就更不想回去了。
她眼睛噗嗤噗嗤地闪动着,不一会她就看到不远处有家酒馆,那家酒馆是在这隧道上凿了一个大洞建成的。
想吃那些端木不让自己吃的所谓的垃圾食物,平安咽了一口口水,从来没喝过酒,要是来一口兴许也不错,看每次端木享受的那个死样。
“喂,你,饿吗?”
“有一点。”不是有一点,林毅现在饿得不行,肚子都痉挛了。但是没有钱……
所以即便饿也只能是一点。
“那我请你吃东西。”平安对林毅扬眉吐气地说道,她知道现在林毅惨。
这个孩子真的是善良啊,林毅有些感动地想到,带路送票加送吃送喝。明明她条件这么差,却还有着这样的心地,品性真不知道比有些所谓的贵族高了多少。
“走。”平安已经等不及了,她迫不及待得想试一试一次吃二十根特辣的炸鸡腿是什么感觉了。
两人一顿大吃,磨磨蹭蹭,一直到了晚上,撑得要死的两个人才从半山腰一条隧道走出来。
“咯!”平安吃的开始打嗝,用手指了指山下不远处的一个地方“看到了吗,那个地方就是站台了,你自己去吧,记得车票啊。”
那是一个普通的站台,但是因为离未开发的地区太近了,所以显得很没有人气荒芜的感觉,但所幸还是运行的。
“嗯,谢谢。”林毅吃得也是够呛,他感觉自己的六块腹肌活生生因为这顿饭平滑了不少。
“走吧走吧。”平安挥了挥手,豪迈地就回头往暗区走去。
林毅看着平安的声音,想要道谢但是终究说不出口,看着这一骑绝尘的模样。将来一定是一位女侠。
林毅手中捏着票,回家了啊,自己从幼时被选为王家服务,二十多年来都没有一次回过家。
晚上十点,林琪家的门已经锁上了。
林琪出门倒垃圾,刚把垃圾袋放在门口的桶里面却发现门口有个流浪汉,走来走去不知道在干什么。
多留了个心眼,不会是什么坏人吧?林琪警觉到。
她没有敢开门去问,想要回去又觉得不妥,于是透过缝隙看向外面。
路灯下的流浪汉也不怕冷的样子,这个时节就只穿了一件短袖。
就在林琪观察的时候,这个流浪汉来回踌躇了好久也终于鼓起勇气来敲门了。
“咚咚咚。”
看到流浪汉来敲门的林琪犹豫了一下,但还是透过门问道外面“你是谁,找哪位?”
“我,我是林毅,我家应该在这儿。”一个陌生的声音和熟悉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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