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孟言在慈宁宫外的月门候着,皇帝看见他时,他手里拿着只敞开的油纸包,正一下一下拈着里面的东西往嘴里扔,还嚼得咯嘣脆。
不知什么时候赶来的长公主就站在他旁边儿,鼓鼓囊囊的一张脸,不晓得在生哪门子气。
长公主正值豆蔻,斜梳着飞仙髻,戴着只素素的金步摇,因要出门儿,穿得也极为简单,上着月白绣花小袄子,下着杏色绣花锦裙。虽说穿得素,但姑娘家就是素颜也水灵灵的,何况她还是顾家人,那容貌都是一等一的好。
眼下,她见皇帝来了,张口就告状:“二哥您来得正好,赵孟言这家伙好大的胆子,本公主是看得上他才向他讨吃的,他非但不给,还一个人吃得咯嘣脆!”
眼见着赵孟言又是一颗花生酥丢进嘴里,她气得跺脚:“二哥您得替我做主啊!”
赵孟言觉得自己特无辜:“皇上得明察秋毫啊,臣起晚了,早膳未用就急匆匆赶来随驾,这点零嘴儿是臣今儿一天的命根子。长公主非要讨,不是臣小家子气,实在是……”
“是什么?”
“是臣怕自己吃不饱。”他恭恭敬敬地承认了。
皇帝想笑,但长公主白净的小脸已然涨得通红,他素来宠这个妹子,当下也不好真的笑出来了,只能勉强绷起脸,看了眼那只油纸包:“这是什么吃法?朕只听说过走街要饭的叫花子才随手拿着些破布口袋装吃的,赵侍郎好歹是朝廷二品大官,怎么如今倒跟叫花子学起来了?”
他看了长公主一眼,正色训诫:“澜春,姑娘家就得有姑娘家的样子,学这等丢人玩意儿吃叫花饭,你也不嫌寒碜,还好意思上赶着去讨!”
长公主听他话里话外把赵孟言损了个遍,没那么气了,瞪了赵孟言一眼就上了一旁的辇车,叫往太庙去了。
赵孟言:“……”
皇帝哪里是在训斥长公主呢,分明是在嘲笑他。
眼见着长公主走了,皇帝这才松了眉头,又看了眼他手里的东西:“这到底是什么?”
“花生酥,水晶软糖,怪味核桃,五香腰果……”他如数家珍。
皇帝眉头一皱:“越大越不像样子,你见过京城哪家的爷儿捧着个油纸包吃零嘴儿的?好歹也是承恩公府的世子爷,朕的侍郎,叫人看见成何体统?”
赵孟言也没敢再吃了,捧着油纸包摇摇头:“体统是什么?臣只知道东西好吃,今儿寒食节来来去去都只有些糕饼,还没吃就腻了。这包东西可妙了,只可惜咸了点儿,要是甜的就更好了。”
皇帝本来都准备上辇了,闻言一顿:“咸的?”
他侧头从那油纸包里拈了颗怪味核桃扔嘴里,没两下眉毛就扬了起来。
他不爱吃甜食,寒食节的糕饼真叫人头疼,可眼下这包……他没忍住,又拈了颗花生,仍然是咸香可口咯嘣脆。
下一刻,皇帝手一晃悠,将那油纸包拿了过来,好生包起来,塞进衣襟:“哪儿得来的好东西?”
“司膳司得来的。”赵孟言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拽着皇帝衣袖,“皇上,臣的零嘴儿……”
“你都说是司膳司来的,是朕的司膳司,还是你的司膳司?”皇帝理直气壮,“况且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你的俸禄是朕给的,朕可是你的衣食父母,朕吃你的,那不就是吃自己的?”
随行太庙的奴才立在道旁,皇帝从那宫女手里拿过糕饼盘子,往赵孟言怀里一塞。
“朕爱吃咸,你爱吃甜,正好,咱们换一换。”
语毕,他大步踏上步辇,示意德安起驾了。
赵孟言无言以对。
他总不能对天子说:“皇上,您刚才不还说这是叫花子吃的吗,这会儿不是打自个儿脸吗?”
除非他活腻味了。
***
能来太庙祭祖的,除了皇帝唯一留在京中的手足恭亲王、胞妹澜春、皇后,还有他的一儿一女。皇子是皇后所出,现年九岁。公主是舒嫔所出,因舒嫔的身份无法参与祭祖大典,遂由皇后代为照看。
禁军统领方淮率大军把守太庙,保护皇帝。
太庙与宫城中的大殿并无太大区别,一样的朱墙青瓦,一样的青石宫道。
庙外有铜鼎以供焚香,皇后率在外间完成祭祀礼仪。皇帝与恭亲王、澜春长公主一道进了庙内。
太庙内供奉着大兴皇室的列祖列宗,大兴建国已有二百七十余年,从高祖到先帝统共历经十三任帝王,有兴有衰,一路至今。
庙宇极高,朱红的抱柱已有些斑驳,十三个帝王灵位寂寥地伫立在庙中,唯有缕缕青烟为伴。
皇帝自打十二岁册封太子之后,每年都会来这里祭祖。
每一次看到那些孤零零的牌位,他都禁不住去想自己死后的场景。如今他还没有谥号庙号,牌位上会写些什么他不得而知,但他知道自己总要成为这寂寥之处的一块朽木,受后人供奉,却又虚无缥缈毫无意义。
负责太庙祭奠事宜的太监是司礼监的,终年守在太庙。他恭恭敬敬地将燃好的香送进皇帝手里,皇帝接了,跪地行礼后插入香炉之中:“大兴子孙子之携兄弟严琛、胞妹澜春拜见列祖列宗。”
恭亲王与澜春长公主也跟着跪下行大礼。
太庙不是谁都能进的,禁军在外,礼官在外,就连德安都守在殿外。如今庙里便只剩下皇帝、恭亲王和澜春长公主,以及这负责焚香的太监。
皇帝三叩首后,那太监就自发上来搀扶他起身。澜春在他身后,堪堪抬头准备起身,就看见那太监伸手的同时,天青色的素纱袖口忽地飞出一道寒光。
“二哥!”她尖叫一声,下意识地伸手推开的皇帝。
但她力气不够,堪堪将皇帝推得后退两步,而那司礼监的阉人竟是要行刺皇帝,锋利的匕首正是照着皇帝心窝子去的。她这么伸手一推,恰好推在皇帝胸前,而那匕首也扎进了她的手背,鲜血横流。
那太监见一刀未成,倏地抽回匕首,推开澜春,照着皇帝又是一刀。
皇帝一手拉住澜春,照着他心窝子就是一脚,直踢得他跌了个仰马叉,血都涌出口中。
恭亲王离得较远,当下一个箭步窜到太监面前,扬手夺过那把匕首,往太监身上单膝一跪,压得他动弹不得。下一刻,匕首也横在他喉咙上:“说,谁派你来的!”
那太监见行刺不成,忽然大笑两声,骂了句:“狗皇帝,你违抗先帝遗诏,篡夺皇位,你不得好死!”
话音刚落,他噗地吐出一口乌血,脖子一歪没动静了。
恭亲王被他的话惊得一怔,随即才回过神来去探鼻息,发现人已经没气了。他又伸手捏开那人下巴,面色一沉:“是死士!”
齿缝里藏着的□□已被他咬破,药性极强,才刚吞下就死了。
“来人——”他欲把禁军统领方淮叫进来,却被皇帝沉声喝止住。
“不要叫人。”皇帝扶着澜春,眉头紧蹙地看着那个死人,“既是死士,定有充分准备,只要人死线索就断了。先等等。”
他在飞快地思索着什么,同时撩开曳撒,撕下中衣的一节布料,替又惊又怕的澜春包扎。
澜春的手掌被匕首生生刺穿,痛得泪珠子大颗大颗往下落。但她没哭出声,反倒惊骇地指着皇帝的胸口:“二哥,你受伤了!”
那太监下刀是用尽全力的,匕首非但扎穿了澜春的手掌,就连皇帝的胸口也被刺伤了。曳撒是朱红色,要不是澜春凑得近,也看不到那块深色的血渍。
皇帝替她包好了手,低头一看,胸前确实有血,但疼痛并不明显。他伸手探入衣襟,摸到了什么,动作忽然一顿,再伸出来时手里竟握着只油纸包。
那油纸包已然被扎穿,前后两个大窟窿里还隐约能看见染血的花生酥。皇帝面色不太好看,这一刀若是直接插在他身上,恐怕他就没有现在这么好的精神还能站在这里替澜春包扎了。
他心头千回百转,须臾,有了决断:“澜春,只能委屈你先忍着痛,把手藏在衣袖里,不要让人看出异常。”
他将油纸包塞进袖口,又对着胸前的轻伤用力按了按。
恭亲王急道:“皇上不可——”
“无妨。”皇帝只是皱了皱眉,看胸前的血迹瞬间扩大成一滩氤氲的深色,然后才倒在地上。
叫方淮进来之前,他抬头望着恭亲王,深深看了一眼。
“三弟,今日之事,不可说。”
那一眼极深极深,像是要望进人心底里去。
恭亲王心头一凛,几乎是刹那间明白了皇帝的话——不可说的并非是这行刺之事,又或是他假装受了重伤,而是那太监口口声声说着他违抗先帝遗诏,篡夺皇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