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下江南是微服私访,随行有暗卫百人,方淮与赵孟言随驾。
昭阳早有耳闻,皇帝的暗卫都会飞檐走壁,青天白日里看不见,一旦遇事就神不知鬼不觉冒了出来。
出行那日,运河上朝阳初升,浩风扑面。码头上停着一艘巨大的楼船,黑瓦青檐,朱红船身,船壁有明黄色雕花纹饰,船桅上的蓝色旗帜在风里鼓圆了肚皮。
皇帝在浩浩荡荡的送行人群里登船,昭阳远远地瞧见澜春长公主一直拉着他的衣袖不松,心道这兄妹俩的感情可真不错。
她哪知道澜春此刻正凑在皇帝耳边说:“听说江南人杰地灵,莺歌燕舞,秦淮河上夜夜歌舞升平,热闹极了。二哥你在宫里操劳这么些年,趁机放松放松也好,若是看上了江南女子,不拘带回来也给我瞧瞧,好让我知道那边的人是不是真的吴侬软语、腰如柳枝。我还想跟她们学学唱曲儿弹琴呢,哦,还有怎么着让自个儿媚眼如丝。”
出行在即,众人的目光都看着,皇帝笑得一脸慈爱,摸摸澜春的头,轻声耳语。
“江南女子就不必了,还是让朕替你物色个管教嬷嬷吧,教教你在出嫁前如何做个循规蹈矩、头脑清楚的长公主。”
澜春脸色骤变,傻了眼。
昭阳一心以为皇帝召自己随行,怎么着她也算得上是在司膳司扬眉吐气、风光了一把。哪知道她随另两名尚食局女官上了船,住进了底层的小隔间里,才发现她们平日并非只负责皇帝的膳食,而是满船人的肚皮。
皇帝南下,并非把政务全抛在了脑后,江南的盐务进展、沿途的民情民愿,他一刻都不得闲。最要命的是,他还晕船。
晕船不是病,但晕起来很要命。
才刚上船半日,他就开始头晕眼花,胸口发闷,后来就抱着盆子开始吐。皇帝素来爱干净,这次真是吃了大苦头,动不动把吃下去的东西都吐得干干净净,下面的人又送吃的来,吃了继续吐。
到后来他看着那些鸡鸭鱼肉的,半点食欲也没了。
昭阳也很苦,作为一介小小典膳能够伴驾随行原是光宗耀祖之事,只可惜另两名女官与她身份不同,自视甚高,她压根不受待见,悲惨地沦为了洗菜工、灶头工、墩子以及粗使宫女。
刘姑姑更过分,这底层的屋子原本就潮湿又不透气,第一日让昭阳睡在靠窗的木板床上,原因是河风太大,她和李姑姑年纪大了受不住。可第二日她又非逼着昭阳与她换床,原因是角落里太闷,她年纪大了喘不上气来。第三日她竟又要换回来,这次是夜里风浪太大,吵得她头疼。
昭阳忍气吞声这么几日,心里跟油煎似的,在玉姑姑手底下做事她从未受过刁难,如今才尝到宫中人情冷暖、人心狭隘。她没忍住,抱着被子换床时还是低声道了句:“刘姑姑是金贵人,当初合该留在宫里享清福,怎么就出来伴驾随行了?”
刘姑姑脸上青一阵红一阵的。原本这次出行就是尚食局自个儿挑人,她仗着资历老,好不容易争来这荣耀。她们三人里只有昭阳是德安来司膳司指名点姓要的人,一开始她也有些观望的态度,但这都三日了,皇帝压根儿不记得有这么个人。
一个小小的典膳罢了,左不过是给皇帝做过点子吃食,这才开了特例随行下江南,还真把自己当个玩意儿了?
刘姑姑冷笑一声,阴阳怪气地说:“怎么,换个床就不乐意了?瞧着你年纪小,姑姑教你,在宫里做人要学会夹着尾巴。别以为自己在御前露了个脸,就成了半个主子。你瞅瞅那太明湖里的鱼,皇上也曾经夸过它们赏心悦目,结果呢,它们哪天就是死了,皇上也不知道。左不过是看过一眼的畜生罢了,哪里会放在心上?”
口口声声说着畜生,也不知是在说鱼,还是在指桑骂槐。
昭阳一言不发地和衣倒在床上,外面风大浪猛,拍打在船身上闷声作响。她面对窗子,看着黑魆魆的远处,心底慢慢地涌起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怨气。
好端端在司膳司待着,皇帝非要指名点姓叫她随行。她战战兢兢地来了,却又好像压根儿没她什么事。他是九五之尊,说过的话转眼就忘了,要来的人也可以抛到九霄云外。
可留她在这笼子大小的船底是个什么意思呢?
她也是人,不是牲口,他把定国公府满门流放,留下她一人在这京城,整整十年,她从怨变成不怨。可如今他认不得她了,却偏偏又来招惹她,刘姑姑没说错,她果真像那太明湖里的鱼。
日子就这么过下去,昭阳闷在船上整整四日,成日面对刘姑姑的臭脸。
皇帝晕船的症状慢慢减轻,终于不再厌食,开始感到饿了。只可惜那些五花八门的菜式他一个也不感兴趣,惆怅地搁下筷子,想念的仍是油纸包里的咸香味道。
说起油纸包,那丫头不是也随行来了吗?
皇帝来了精神,让德安去差昭阳做些咸食来,他想起在佟贵妃宫里吃过的那些稀奇古怪的东西:“让她不拘做些什么来,只要是朕没吃过的就成,清淡些,不要太油腻了。”
德安领旨,从皇帝住的顶层走到了甲板下层。灶房在尽头,空气闷热得紧,两位姑姑见他来了,忙不迭请安。德安奇道:“昭阳那丫头呢?”
蹲在灶前煽风的人这才站起身来,慢吞吞地叫了声:“大总管。”
德安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从袖子里取出方绣花绢子来:“瞧你这小脸蛋儿,花得跟小猫小狗似的。赶紧拿去擦擦干净,皇上说了,让你不拘做点什么稀奇玩意儿,清淡些,别太油腻。”
昭阳看了眼一脸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两位姑姑,又慢吞吞开口道:“有两位姑姑做的好东西,皇上怎么会要我一个小小典膳做吃食?”
“皇上吃不惯那些个油腻东西。”德安算是看出皇帝就爱这宫女做的稀奇菜了,当下也没拿架子,亲自把绢子塞她手里,“赶紧的,这地方油烟忒大了,咱家可受不了这个。”
他站到门口去等,不时催一声,要昭阳抓紧了,皇帝可还饿着肚子呢。
***
晌午都过了,昭阳才端着托盘姗姗来迟,跟在德安身后上了楼船顶层。
两层高的楼船当真不一样,甲板下闷热潮湿,可这顶层华美别致,和风拂面,若不是船身晃晃悠悠的,一不留神还以为是到了哪个富贵人家的亭台楼阁。
昭阳垂着眼,端着木托进了皇帝的屋,低眉顺眼地请了个安,把木托放在皇帝面前的檀木圆桌上,掀开那白瓷碗的盖子。
皇帝一瞧,有些愣。汤面上漂着几根绿油油的菠菜,汤下隐约可见白嫩嫩的豆腐块,清淡是清淡,但这未免也太清淡了!
“这是……蔬菜汤?”他笑不出来。
昭阳还是垂着眼道:“回皇上,这是珍珠翡翠白玉汤,明□□朱元璋最爱的。”
他要清淡,她就动了坏心眼子,让他清淡个够。
这声气丝毫没有往日的爽朗轻快,反倒闷声闷气的,皇帝觉得不太对劲。他抬眼瞧她,她自打进了屋就一直垂着眼睛,压根儿不拿正眼看他。一身素青衣裳到处都沾了灰,额角也有一块黑乎乎的污迹。
皇帝奇道:“你这是怎么了,脏兮兮的,有气无力,哪有半点典膳的样子?朕看你不像从厨房里出来,倒像是从煤炭里钻出来的。”
他还好意思问她怎么了,托他的福,她这几日过得可有意思着呢。昭阳攥着袖子,憋屈极了,那两个姑姑不把她当人,也别怪她嘴上不牢,背地里告她们的状!
她依然盯着桌角,声气儿低低的:“那可不是,皇上英明,奴婢当真是从煤炭里钻出来的。”
皇帝眉头一抬:“说什么胡话呢?”
昭阳掐着手心,指甲都快陷进肉里,总算憋出了半点眼泪星子:“奴婢一介小小典膳,皇上出行原没有奴婢随行的份,奴婢也从没期望能随圣驾下江南。可皇上偏生点了奴婢的名,奴婢何德何能,跟着两个年长功高的姑姑到了这船上。姑姑们是品级高高的女官,伺候皇上的膳食轮不到奴婢,奴婢这可不只有烧火拨碳的份?”
她不是个矫情的主儿,打小也不爱哭,五岁年被当成男孩养着,后来进了宫,更没有姑娘家的娇气了。可这一开始的泪花虽是装出来的,说到后面还真有些委屈,眼圈红通通的。
皇帝明白了,她这是在埋怨他把她弄到这船上来,害她不受人待见了。
“接着说,还有什么要告的状?”他拿起托盘里的银汤匙,舀了一勺那所谓的珍珠翡翠白玉汤,一口下去,顿了顿。味道比想象中的好太多,豆腐的鲜嫩与菠菜的清香融在鱼骨汤里,腥气全无,反倒鲜美得很。口腹得到满足,心情也好了很多,皇帝抬眼看她,“这得受了多大委屈,才闹得你这没脸没皮的人都跑朕这来哭诉了?”
他这么一眼看穿她的动机,还能和颜悦色地准她诉苦,昭阳有那么点感动,但……没脸没皮是从何而来的结论?
她抬头觑了他一眼,这一眼不打紧,皇帝怎么,怎么清减了这么多?她愣住,百思不得其解。这几日姑姑们想方设法拿出看家本事来,大鱼大肉接连往皇帝这送,可皇帝怎么瘦得下巴都尖了些,面色也有些苍白?
她顿在那里,片刻后小心翼翼地问了句:“皇上是大病未愈,这几日病情反复了么?”
皇帝不好说自己晕船,堂堂大老爷们儿,比姑娘家还娇贵,这说出来他脸上也没光。还是德安善解人意,替他道:“皇上打小跟这水有些过不去,一到了水上就容易水土不服,吃不下也睡不好。”
昭阳咂出味儿来,这可不就是晕船吗?说得那么一波三折,晦涩难懂。她看着皇帝尖尖的下巴,眼睛下那圈淡淡的青影儿,看样子是晕得挺厉害,难怪这几日顾不上她。她是个大度的姑娘,这么想着,忽然一下子就不气了。你想想,皇帝自己都顾不上来,难不成还能顾得上她?这才刚好了些,就立马想起她来,也真是叫人怪感动的。
昭阳心大,也不去想皇帝究竟是惦记她的手艺,还是惦记她的人,总之那点子怨气这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伸手替他往白玉碗里舀汤,顺带着捞起几块豆腐:“皇上,这珍珠翡翠白玉汤虽然清淡了些,但这用料都别有讲究。像这豆腐就不只是普普通通的豆腐,里边儿包了香菇鸡肉馅,吃起来很鲜。”
皇帝边吃边打量她,刚才不是还气鼓鼓的,怎么一下子就好了。他咬了口包馅豆腐,味道果然鲜美,这是这几日来他吃得最香的一顿。皇帝吃得很快,最后搁下勺子,靠在椅子上,斜眼觑着她:“说罢,到底受了多少委屈,朕是吃了人的嘴软,今儿索性听听你的冤情,替你撑个腰、做个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