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要突击巡查嘉兴守城军大营,这个消息除了皇帝和自己人,没有任何人知道。
从城北往军营方向走约莫一刻钟,大营近在眼前。营门口有士兵把守,皇帝进去的时候受了点阻拦,方淮没说话,从怀里掏出陈明坤的牌子,士兵就慌慌张张地让开了。
那守门的连声说:“小的进去通传一声,麻烦三位爷在这儿等等。”
皇帝不紧不慢地笑了一声:“通传就不必了,反正我也是随处走走,何必惊动了上面?”
入了营门后便是宽敞通达的校场,两旁列着兵器,中央是练武之地。只可惜整个校场都空空荡荡的,连一兵一卒都看不见。
皇帝看了眼日头,并无烈日当空,也无狂风暴雨,绵绵春日竟无一人在场上操练。
待走到大营后方的士兵住处后,还未靠近,便听闻营中传来一阵阵喧哗,笑声与吼声混合在一起,竟有几分走入酒肉场所的错觉,皇帝的面色沉了下来。
走到最前面的帐前,把守的小将将他们拦了下来。
“站住,什么人,未经通传就擅入军营?”
皇帝这下听明白了帐中在做什么,碎银两掷在桌上的动静混合着开大开小的押注吼叫,里面的人竟是在赌博!
他定定地站在原地,听不出情绪地问了句:“这账内是些什么人?都在做些什么?”
那小将眉头一竖:“大胆,这账内是什么人,做什么,也是你能问的?走走走,闲杂人等不得擅入军营,在咱们参谋发现之前,你赶紧出去!否则治你的罪!”
皇帝心头一动,看着他道:“这位小哥,麻烦你通融通融,我本是嘉兴城外的人,取道九恭山来嘉兴探亲。哪知道九恭山匪寇横行,将我等随行之物悉数抢走,还伤了我的同伴。”
他扫了赵孟言一眼,赵孟言头皮子发麻,只得哎哟连天地捂着手臂,愁眉苦脸:“小哥,您瞧瞧,我这手都快废了。”
皇帝想笑,心头有事,又收敛了,继续道:“今日我等特地前来,请营中的将领带兵捉拿九恭山的贼人,还我等一个公道。”
这九恭山有草寇之事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就连皇帝在京中也有所耳闻,但嘉兴呈上去的折子从来都说是守城军与草寇于九恭山上大战,守城军大捷,草寇尽除。
皇帝这次真到了嘉兴,在酒肆茶坊随意一问,这才得知那草寇依然横行。他这才兴了暗访军营的念头,哪知道一来就是气。
那小将没好气地拔剑恐吓他们:“走走走,这将领们什么时候出兵围剿山贼,跟你们有什么关系?你家财物丢失了,那别家还有女儿被抢走了呢,都找上门来,咱们兄弟还要不要活了?快走,这些事情不是你几个说了算,上面自有安排。”
皇帝面色阴沉得就连赵孟言都有些心头发毛。
“合着你们这些守城大军吃着朝廷的粮,拿着朝廷的供奉,在嘉兴城里作威作福,整日赌博成欢,却连百姓的死活都不管了?把你们那些个将军军师都给我叫出来!”
正说着话,帐中忽然有人掀起门帘走出来,原来是一个满脸络腮胡的壮汉,整个人都醉醺醺的,满脸通红。他浑口酒气地嚷嚷着:“何人敢在营中喧哗?老子才刚赢了点钱,被你这么一闹腾,一把就输光了!”
那小将急忙行礼禀报:“张参谋,此人是来嘉兴探亲的,途径九恭山财物被劫,便想来营中求兄弟们去帮他把财物抢回来。小的说了很多遍让他走,他就是不听,惊扰了参谋,小的失职,请参谋责罚。”
原来是个参谋。
皇帝的眼刀子刷的过去了:“九恭山草寇未除,你身为参谋竟然带着士兵饮酒作乐,赌博成欢,你好大的胆子!”
那参谋眼珠子一瞪,比皇帝还凶:“你才大胆!擅闯军营,对上不恭,你他奶奶的吃了熊心豹子胆不成?来人呐,把这几个贼人给我押下去,重打二十大板,赶出大营!”
赵孟言只想捂住眼睛,这人找死真是不要太迫切,居然骂到皇帝的祖母头上去了。
皇帝还没发话呢,方淮已然拔剑出鞘,怒斥:“谁敢?”
他的气势太强大,那一声吼简直气贯山河,拔剑的动作也是快准狠,吓得这些花天酒地的士兵一愣,竟没敢动。
参谋哇哇大叫着要把人抓起来关进大牢,外面却忽然有人进来报,说是校尉来了。
皇帝面目阴沉地看着那匆忙赶来的校尉,眼神微眯,一言不发。那校尉想必是终于得到了消息,匆忙赶来,惊疑不定地拱手行礼:“不知刺史大人派来的,派来的几位大人,有何贵干?”
他只听守门的回报说方淮拿了陈明坤的牌子前来,却摸不准这几人到底什么来头。文官武将其实并没有多少交道,陈明坤官大,但也管不到他头上,如今忽然派人来军营,他实在也有些云里雾里的。
皇帝盛怒之下,哪里还想跟他多说什么,冷笑两声,重重地说了句:“这军营里乌烟瘴气,竟养了一群酒囊饭袋出来,想必也与你这个校尉脱不了干系!我看,你的好日子就到这了吧!”
说完,他领着方淮与赵孟言转身便走。那校尉心中慌乱,赶忙追了上来:“这位,这位大人请留步,我想您是不是有什么误会?若是有人对您不恭敬,我必定为您讨个公道,您,您还请留步呐……”
可无论他如何解释,皇帝仍是头也不回,大步流星地离开了。
***
外间春日绵绵,和风拂面,皇帝心头却是怒火滔天。
当真是山高皇帝远,他满心以为只要自己亲政爱民,天下百姓便都可安居乐业。可没想到这样一个守城军大营里竟是乌烟瘴气、毫无章法,若是来日真有战事突起,恐怕这些人第一时间就会当逃兵!
从城北一路回到城内,他心中思量不断,一抬头,竟发现自己已然走到了城西,左手边是一所气派的大宅子,大门口的牌匾上龙飞凤舞地写着一个李字,右下角一行小楷:盐商世家。
脚下一顿,他忽然问赵孟言:“昭阳那表姐就住在这儿?”
赵孟言点头:“是这儿没错。”
皇帝心中有火气,不耐烦地说:“也不知道那丫头探完亲没,朕这会儿就要回陈家了,她要是还在里头,叫朕回去喝西北风不成?”
话刚说完,心下已有了计较,他扔下一句:“你俩随便找地方坐坐,朕进去找人。”说着长腿一迈,往李家走去。
方淮想跟上去保护皇帝,赵孟言却伸手一拦:“这当头,还是别去触霉头了罢。没看皇上脸都快黑成包青天了?”
“不好笑。”方淮皱眉。
“走,咱俩去对面喝杯酒。”赵孟言含笑想着这个霉头大概得由昭阳来触了,那丫头神通广大能逗得皇帝开心,就是不知道这个节骨眼上还有没有那种本事。
方淮很生气:“皇上心头有事,你还去喝酒?要去你自己去,我就在这儿候着。”
赵孟言翻白眼,风度翩翩地往酒肆走,嗤笑一声:“迂腐。”
词里怎么说来着?
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
为君持酒劝斜阳,且向花间留晚照。
正是绿杨烟外晓寒轻,红杏枝头春意闹的时候,不喝上一杯,哪里算得上是下江南呢?
***
昭阳被关进了李家大爷的屋子里,沈姨娘知道后院闹起来,上赶着要来看,却被守在外面的下人给拦住了。
“夫人请留步,老爷说了,除他之外,任何人不得进去。”
沈姨娘柳眉一竖:“大胆奴才,连我都敢拦着!你是什么东西,不知道府上谁说了算不成?”
那小厮不卑不亢:“夫人赎罪,小的也只是得了老爷命令,不敢不从。”
他当然知道这位沈姨娘在府上就等同于太太了,可他是老爷的人,沈姨娘再大,难不成还大得过老爷去?
沈姨娘气坏了,前几日老爷就往多年不曾踏足的后院去住了几夜,她心里油煎似的,那个连蛋都下不出的女人有什么通天本事不成?人老珠黄了还能从她手里又钻了空子去。眼下忽然听到小桃回报,说是老爷抓了太太的娘家表妹,还叫人送进了他的屋子。
天哪,这都是什么事!难怪那女人忽然有了底气,还能把老爷给骗到后院去,敢情是打得一手如意算盘,要把水灵灵的表妹给送进老爷屋里!
她在外面气得不行,脸色也难看,却不好发大脾气,毕竟她从来都是靠着这样小家碧玉的温柔娇羞留住了李家大爷的心,哪能一朝变泼妇呢?
正闹腾着,李义函来了。
沈姨娘当即变了脸色,落雨梨花地哽咽着走到他面前:“老爷,这,这是在做什么啊?我,我听小桃说,太太让娘家表妹来引诱您,想给我难堪。你我夫妻十载,太太怎的如此狠心,趁我肚子大不能服侍您,竟然想要找年轻姑娘来离间我们……”
她从来都擅长这样的苦肉计,别人还什么都没做呢,她就能白的说成黑的,哭得肝颤寸断,叫人不忍。
只可惜这招若放在平日里还算管用,眼下她已有七个月身孕,大腹便便,皮泡脸肿,就算笑靥如花也没了姿色,何况还这么哭哭啼啼的。
李义函起先还有些尴尬,摸着鼻子道:“这,这不怪太太,是我惦记着表妹也是咱们亲戚,如今年纪轻轻没着没落的,咱们合该帮衬着。”
帮衬?帮衬到床上去了?
沈姨娘大怒,却又不敢发火,只能继续拭泪:“老爷就算怜惜怜惜我吧,您若是想帮衬表妹,合该挑个好日子。眼下我身子多有不便,什么都没准备,您就这样要了人家,我免不了要忙上忙些帮您准备抬姨娘进门的事。这日子着实太紧了,我身子沉,哪能来得及啊?”
她打得一手如意算盘,盼着能捱过这一时,不叫屋里那位得逞。若是老爷肯忍一时,她就算心里油煎似的,也定会重新寻个漂亮姑娘给他。从前是她舍不得,只想独占着他,可眼下太太欺负到她头上来了,她也想通透了,不就是抬姨娘吗?不拘是哪一个,只要抬进门的不是这太太的娘家表妹就成!
哪知道她虽这么想,可李义函却已经痒到了骨子里,一想到千娇百媚的昭阳就在屋内,这大肚婆还百般阻挠,他难得地对沈姨娘皱了眉:“你这话太不把太太放眼里了。你是姨娘,规规矩矩待在自己的小院里就成,我就是抬姨娘,也是太太操办,你身子沉,我连帮衬都不会让你帮衬她,你大可放心,好生回去歇着罢!”
说罢,他推门而入,把沈姨娘关在了门外。
沈姨娘在外面恨不能哭天抢地闹一场,可她是聪明人,若真是闹到那个份上,恐怕老爷不会给她好果子吃。
好,好,李义函真是好样的!
从前的山盟海誓、甜言蜜语原来都是假的,她还以为他对太太虽狠心,但到底是因为太爱自己。可眼下看来,他哪里爱过自己?他爱的不过是年轻时候娇媚可人的沈姨娘罢了,今日这个大肚婆,他可是再也看不上的了!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