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昭阳生病后,皇帝也跟着大病一场,淋冷水澡事小,风寒事大,这一病就头重脚轻,汤药不断,还成天咳嗽。陈家吓得不轻,把全嘉兴城最好的大夫给请来了,轮流进屋替皇帝诊治,小小风寒,竟如此兴师动众,真是叫这些个有名的郎中都摸不着头脑。
这,这屋内的公子当真有什么大来头不成?
昭阳满心以为是自己的过错,那晚明明皇帝已经很不舒服了,她却听了他的话,并未连夜去请大夫,还由着他硬生生捱过了一整晚。眼见着皇帝脸色苍白,卧病在床,她眼巴巴地瞧着又束手无策,只能不断趁着他休息的当头跑到床边去请罪。
“主子,您罚我吧,好歹打我一顿板子出出气。”她泪眼汪汪地瞧着他,那平素里红润光泽的嘴唇都失去了颜色,真是可怜,“都是小的不懂事,您要洗冷水澡,我居然纵着您去了,还让您捱了一整夜都没去请大夫。您这病可都赖我,您就罚我吧,我一定老老实实任打任骂,绝不吭一声。”
皇帝没什么力气,听她这么唠叨一堆,没得好笑,抬眼瞧瞧她,哟,这还抹起眼泪珠子了,姑娘家当真矫情。他这也就是受了点凉,她这么哭丧着脸,他险些以为自己命不久矣了。
看着这丫头,他从薄被里慢条斯理地伸出手来,又挑眉问她一句:“当真不吭一声?”
昭阳泪眼模糊地点头,信誓旦旦的,就差没举手发誓:“您打我吧,我但凡吭了一声,这辈子就改跟您姓!”
皇帝险些笑出声来,手指微曲,关节不清不重地在她脑门儿上叩了一下:“你倒是想得美,跟我姓?你知道什么人才能跟我姓吗?”
她捧着脑袋呆呆地望着他,片刻后小脸涨得通红。这,这真是口误,天下间的姑娘要想跟男子一个姓,那可不得嫁给对方?冠夫姓呐。
她胡乱瞟着床幔,就是不看他,嘴里一个劲说:“小的脑子愚钝,一时间没转过弯来,主子,主子您别跟我计较……”
皇帝倒想跟她计较,可清楚她压根没那个念头,只得又笑了一阵。这一笑不打紧,嗓子痒,他又剧烈地咳嗽起来,停都停不下来。昭阳慌慌张张地又是倒水又是喂他,还伸手替他一下一下抹着背,只盼他别这么难受。
皇帝吞下水,片刻后才消停了,面颊因这阵咳嗽浮起两朵淡淡的红晕,衬着他白皙的容颜怎么看怎么俊。
昭阳接过空水杯往桌上放,低着头老老实实地告诉自己:非礼勿视,非礼勿听。□□,空即是色。
待皇帝的病好些时,他便开始看书,偶尔会见赵孟言和方淮,毕竟政务不可放,放下了便会堆积成山,来日可有得累。昭阳倒是去灶房里变着法子给他做好吃的,主子身子不好,至少多吃些也能长些气力,早些康复。
只是不知为何,那夜陈二姑娘那么大闹一通,皇帝至今也没有半点表示。这是打算既往不咎了?她摸不着头脑,但君心难测,她看不透也就懒得去看,横竖这事跟她没关系。只是心头到底还揣着件事,不知何时方便讲给皇帝听,那夜她只说了陈二姑娘与陆姑爷有私情,可还没提她肚子里那块肉呢!
眼见着皇帝病着,若是知道自己险些当了冤大头、便宜爹,说不定又要动怒了。昭阳告诉自己,待皇帝病好之后,她一定第一时间回禀此事。
可就在皇帝还有些咳嗽,身子并未大好时,某个清晨天还不亮,他就起了个大早。昭阳这些日子一直守着他,夜里也是歇在主屋的软塌上,听见动静,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来,发觉外面还漆黑一片,皇帝却已经换好了衣裳。
她于是也坐起身来,茫然地问:“主子,您今儿怎么起这么早?”
皇帝说:“今日是个特殊的日子,朕要去见一位非常重要的故人。”
“可您的身子骨还没好全,这咳嗽一直没止住,外面天还冷着,您这么出门可不大好。”昭阳着急,爬下床来窸窸窣窣把外衣笼上,“要不,您再歇两日?等病好了再去看看那个故人啊,既然是重要的人,想必也会体谅您身子不好的。”
皇帝笑了两声,轻声道:“歇不得了,一年只这一天,错过了便没有意义了。”他看看昭阳,忽然莞尔,“前一阵你病了,后来朕又病了,闷了这么些时日,你可想出去走走?”
昭阳一顿:“可以吗?”
他微微颔首:“快些去打理一下,今日你就与朕同去好了。”
“那,咱们可要把方统领和赵大人也叫上?”她还是担忧皇帝的安危。
皇帝却摇摇头:“朕那位故人素来不爱喧哗,去的人多了,没得嫌咱们闹腾,那可就要怪罪于朕了。”
昭阳一边急匆匆地赶去洗漱,一边困惑不已,这位故人好大的来头,竟然能怪罪皇帝!到底是谁呢?难不成是皇帝的情人?她又笑出了声,一面洗脸一面骂自己,成天都在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
这是昭阳第二次与皇帝一同出门,没别的人伴随左右,只他两人而已。
出门时,天色还暗着,江南水乡的巷子胡同一路曲曲折折蜿向远方,大红灯笼还在略带寒意的风里晃晃悠悠。昭阳跟在皇帝身侧,不时左顾右盼,周遭太寂静,脚步声回荡在深巷里偶尔就像是有人跟在他们后面,她胆子小,总有些心头毛毛的。
皇帝明明对路不太熟悉,不知怎的,这回竟好像做足了功课,轻车熟路地带着她往前走,左拐一个弯,又转一条街。
昭阳忍不住出声问他:“主子,您认得路?”
他也没否认,只说:“来了这么些日子,前阵子成日在外奔波,把方向大致也摸透了。”
她有些肃然起敬,这明君呐就是不一样,只是在嘉兴待了小半月而已,竟然把路都给摸了个七七八八。皇帝没听见她出声,侧头一看,就看见她鼓着圆溜溜的眼睛望着他,眼神里有那么点狗腿子的意味。
他没忍住,嘴角忽的弯起,伸手戳戳她的脑袋瓜子,也不说话,只觉得心情莫名愉悦。
做生意的人倒是起得早,一路上也有些铺子开门了,他知道柳家巷里有家油条铺子挺出名的,这消息还是前些时日赵孟言打听来的。正巧去山上的路会经过那巷子,他便带着昭阳拐了进去。
“先用早饭。”他指指不远处那家亮起灯来的小铺子。
那狭小的门口摆了一溜小桌小凳,清晨的薄雾还弥漫在空气里,铺子里的灯火虽明亮,但看起来朦朦胧胧的,不甚真切,却分外温暖。
昭阳知道皇帝爱干净,便在第一时间掏出方手帕,替他仔细擦了擦凳子,又对着他面前的那处桌面使劲儿擦了擦,这才安安心心坐在他身旁。
店家是对中年夫妇,男人在炸油条,女人走过来笑着问候:“两位客官,早啊,要几根油条?小店的豆浆都是昨儿半夜里现磨的,现在还热乎着。”
皇帝想了想,要了十根油条,两豌豆浆,他与昭阳对半分。
女人的表情很奇妙,诧异道:“十,十根?”
皇帝点头,她也不便多言,只道今日碰见了奇人,这一男一女看上去年纪轻轻、身材苗条,怎的胃口这样大?这么想着,她回铺子里倒豆浆去了。
昭阳鬼鬼祟祟地凑到皇帝面前:“主子,您从前也吃过这等子东西?”
他可是九五之尊呐,宫中才没有这种廉价吃食呢。反正据她所知,他应当是没吃过的,她也没吃过。京里也不兴这东西。
所以两个完全没吃过豆浆油条的人就这么老神在在地点了十根油条,当店主端着两大盘足有昭阳小臂长短的油条过来时,两人眼睛都直了。
甭说十根了,就是一人两根也该撑肚皮了,这么十根摆在这儿……昭阳看看皇帝,皇帝也看看昭阳,一时竟无言。
店主瞧着他们也是没吃过豆浆油条的,听口音约莫是外地人,便笑着指点说:“这油条可以单吃,也可掰成一节一节的,泡在豆浆里吃。直接吃比较酥脆,泡着吃更软和。”
昭阳决定身先士卒,伸手就掰了根油条,一节一节扔进碗里泡着,然后拿了双筷子尝了一口,眼睛一亮。
“好吃吗?”皇帝很紧张。
她眉头舒展,笑嘻嘻地点头:“好吃!”
皇帝也心动了,拿起筷子夹了根油条,但这东西油腻腻的,他有些不知从何下手。要像昭阳那样去掰吗?弄得一手油。昭阳也跟在他身边那么久了,当下看出了他的顾虑,皇帝爱干净呀,她是知道的,便伸手接过那根油条,灵巧地撕成条放进他碗里,最后灿然一笑:“好啦,可以吃了。”
皇帝没吱声,低头喝了一口豆浆,又夹了块软乎乎的油条放入口中。油条很香,豆浆有种淡淡的甜,混合在一起叫人觉得心生暖意。
左手边是埋头吃得很香的小宫女,右手边的小铺子里是正在炸油条的中年夫妇,店门口的灯笼晃晃悠悠,从门内一阵一阵飘出来些许油烟。可此刻的油烟似乎也不那么惹人生厌了,比起宫中从来都纤尘不染、庄严肃穆的场景,这样的小巷只会叫人想到四个字。
人间烟火。
皇帝慢慢地喝着豆浆,那种暖意似乎随着豆浆一同流入胃里,然后逐渐蔓延到四肢百骸。有那么一刻,他觉得此刻的自己不是皇上,只是个普普通通在路边吃早饭的百姓。
他忽然有些神往,到底有多少年了,多少年来没有人叫过他的名字了?他们都叫着他皇上,叫着他主子,谁还记得他的名字呢?
记忆中的某个清晨,年幼的孩童在太明湖边嬉笑打闹,那时候母后是叫过他的名字的。她叫他子之,似乎有些绕口的名字,他牙牙学语时总也咬不对,会说成止之,又或者子资,没得引人发笑。
那时候,年轻的女人穿着艳丽的宫装,满脸笑容地朝他伸出手来:“子之,到母亲这里来。”
很多年后,他登上皇位,她却只能坐在慈宁宫里叫他一句皇帝。
皇帝的思绪飘了很远,再喝一口豆浆时,眼中已然湿润。他想,这样的一刻对他来说大概今生都难再有了,看一眼面前的人,她是唯一的见证者与陪伴者。
此刻,他是与她平起平坐的友人,可以与她谈笑,可以与她共饮,可以无所顾虑地对她弯起嘴角,可以放任自己去感受这一刻的风,这一刻的雾,还有这一刻天边微微泛起的鱼肚白。
他忽然唤她的名字:“昭阳。”
她茫然抬头:“嗯?”
瞧这傻愣愣的样子,他忍不住一再发笑,最后竟爽朗地大笑起来。昭阳很困惑,什么事这么好笑?她不解地去摸自己的嘴角,还以为有残渣留在上头,这样的举动却叫皇帝笑得更厉害了。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