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的坤宁宫不管一年中哪个四季,总是花团锦簇、四季如春。她是个性情恬淡之人,山花虫鱼什么都爱,独独不爱人间烟火。
黄昏已过,最后一丝淡红色的余晖也消失在天际时,佟贵妃带着人跑来求见。
皇后在偏殿乘凉,坐在软塌上摆弄着窗台上的宝石花,听说佟贵妃求见,没什么表情:“这都天黑了,她来做什么?”
素清低着头道:“这个奴婢不清楚,但看着佟贵妃的脸色,似乎心里有气,恐怕来找娘娘没什么好事。”
皇后笑了两声,平静地说:“她来找我,从来就没什么好事,与脸色好不好一点关系都没有。”
“那,娘娘是见,还是……”
“让她进来。”
“是。”
没一会儿,佟贵妃带着如意翩翩绕绕地走来了,一身水红色的牡丹裙比皇后看着还要贵气几分,盈盈一拜时,发簪上的金丝蝴蝶乘风欲飞,晃人眼睛。她含笑说了声:“臣妾见过皇后娘娘,给娘娘请安了。”
皇后搁下手里的瓷瓶小水壶,却没回头,仍在摆弄那红得艳丽的宝石花:“这都天黑了,贵妃来做什么?”
佟贵妃连她一个正脸都没得到,心下更堵了些,但有求于人,眼下还得低头才好,便又上前来看皇后的宝石花:“还能做什么?闲在甘泉宫里压根儿没事儿做,只得来找皇后娘娘闲话家常,打发打发时间了。怎么,娘娘不欢迎我?”
不待皇后答话,她又自顾自地笑着夸奖了一句:“娘娘这花开得可真好看,真不愧是出自娘娘的巧手,臣妾那宫里头的花花草草死的死,枯的枯,当真这花草也要看主人呢!”
皇后终于回过头来,上下看了眼她这副派头,淡淡地说:“贵妃已经是人比花娇了,想必你那宫里头的花草也通人性,自惭形秽,一气之下倒不如不开了。”
也不知是在夸她还是损她呢,佟贵妃心头憋得慌,别开眼去,干笑两声,心下真是怄得要命。
皇后有什么了不起的?没有圣眷在身,十来年了也就只有个大皇子,别说她了,这大皇子明明是皇帝唯一的子嗣,可皇帝也不见得多喜欢,十天半个月才见上一次,还都不怎么亲近。
神气个什么劲啊?谁比谁高贵到哪里去了?她也就是仗着自己有皇后的头衔,说真的,没有皇帝的宠爱,管你是皇后还是贵妃,都跟那冷宫里的弃妇有什么两样?
佟贵妃心里气,可眼下不是起内讧的时候,她顿了顿,放低了姿态说:“臣妾今日来见娘娘,不瞒您说,是有一事相告。臣妾知道以后坐立不安的,可人微言轻,也成不了事,只盼着娘娘能出面处理,您是皇后,这后宫合该您来管束着,才不会出了那些个欺上瞒下的不堪之事。”
皇后手上的动作一顿,喝茶都慢了半拍,把茶杯递给素清之后,似笑非笑地看着佟贵妃:“贵妃话里有话,不如直说。别有的没的说一大堆,把本宫的皇后之位拿来当幌子,怎么,本宫若是不管此事,就当不了皇后了?”
佟贵妃脸色都白了,只能硬着头皮往下说:“娘娘,臣妾不是这个意思。实在是这事太棘手了,臣妾藏着掖着也是对您不敬,只能来找您。”
“你不是不知道,我平素里最烦那些个事。这些年来你们在后宫如何闹腾,只要不碍到前朝的事,我也随你们去了。眼下我是没听说有什么大事,也不觉得你们那些小打小闹有什么好放在心上的,贵妃还是请回吧,我乏了,想早些休息。”皇后不是多事之人,更不喜被人拿来当枪使,三下五除二就想打发人了。
佟贵妃急了,也不顾那么多,噼里啪啦跟倒豆子似的全说了:“娘娘,您也是不知道,皇上回宫这些日子一次都没翻牌子,全把咱们后宫妃嫔当摆设了。可您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皇后没什么表情,横竖她本人就是后宫最大的摆设,最高贵的那只花瓶,皇帝去哪儿跟她有多大关系呢?
佟贵妃咬牙说:“您还记得司膳司那个皇上钦点随行南下的典膳吗?她叫昭阳,就那么一趟南下,把皇上给迷得七荤八素的,回宫了皇上再不来咱们后宫了,只专宠她一人。可,可这算什么话呐?堂堂皇帝,要宠幸一个宫女为何不光明正大着来?臣妾听说前几日宫里都下匙了,皇上不顾帝王家的尊严,居然跑去司膳司私会那宫女。今儿更离谱了,皇上今日私服出宫去承恩公府亲自接她,这会儿呢,又从司膳司把人给弄进乾清宫里藏着了!您说说,这都是什么事儿啊?”
皇后看她一眼,这当头佟贵妃终于是忍不住了,露出了急吼吼的面目来,真是看着就可笑。
“不管这是什么事,那都是皇上的事。什么时候皇上宠幸一个宫女,也轮到你来插手了?”她不清不重地说了一句,表情仍是淡淡的,“你自己管不了,就指望我去管。怎么,要我眼巴巴跑到皇上跟前,问他为何宠幸那宫女,把你们给撂在一边儿不理会?”
“可是,可是娘娘,您好歹也该劝着些皇上,他就算要宠幸谁,那也该按照祖宗规矩来。他这么藏着掖着,叫人知道岂不是笑话咱们皇家没个礼法?”佟贵妃捏着手心,脑仁儿都在发疼。
皇后笑了笑:“谁那么大胆子,敢嚼皇上的舌根?我看这不是什么大事儿,横竖就是一个小宫女,皇上喜欢,就由着他去好了。”
她挥挥手:“贵妃如果没有别的事,就先回了吧,我乏了。”侧头看了眼素清,“送客。”
佟贵妃傻眼了,来一趟比不来的时候还要气,还要堵,她真是抠着手心险些怄出血来,要死死咬着牙才不至于对皇后破口大骂。
就这性子,活该她当个空皇后!拿着架子不干事,老天长眼,皇帝对她不上心才真个是全天下最值得欢喜的事!
看来这事还得靠自己。
***
佟贵妃走后,皇后让小厨房做了碗冰碗子来,素清在一旁劝着:“娘娘,这天儿还没热起来呢,您身子不好,就别吃冰的了。”
皇后怕热,这才刚入夏不久呢,说会儿话就出汗了。她拿过冰碗子笑了笑:“成了,就一碗而已,没有大碍的。”
素清劝不动,也就不劝了,瞧了瞧她那毫无异样的脸色,踌躇着又说:“娘娘,方才佟贵妃说的那事儿,您心里……当真半点也不介意?”
皇后看她一眼:“你跟在我身边多少年了?这种话也问得出来。”
素清叹口气:“您好歹也是皇后,这么多年了,和皇上一直就这样不冷不热的,奴婢是心疼您。您好歹也想些法子去接近皇上的心啊,皇上这么多年对后宫并不看重,您就是后宫一等一的尊贵人儿,您不好好把握,将来老了,一个人孤零零的,有什么意思呢?”
“有没有意思,这辈子也就这样了。我和皇上没有男女之情,倒像亲人似的,我看这样也挺好。”皇后笑了笑,吃这儿冰碗子浑身舒畅了,心头也熨帖,“佟贵妃那边,不用理她,爱做什么做什么,命都是自己的,作死了可就没了。”
正说着话呢,大皇子从外间回来了,九岁的奕熙还没有单独开府,仍住在皇后的坤宁宫里。这是下学归来,给她请安来了。
皇后的笑容慢慢的就不见了,搁下冰碗,看着那个恭恭敬敬跪在地上给自己磕头请安的大皇子,说了声:“起来吧,吃过晚膳了没?”
奕熙抬头看着她,腼腆地笑着说:“还没,今日太傅考我们默文本,晚了些,儿子一回来就来给母后请安了。”
小孩子心性,都是想要讨母亲开心。
可皇后也没怎么开心,只问了句:“那你默得如何?太傅说什么了?”
奕熙笑了,小脸上露出骄傲的神色:“太傅说我默得很好,一字不差,还夸我有天分。”
皇后点点头,对素清说:“带大皇子去偏殿用膳吧。”
“母后,您用过膳了吗?”奕熙露出渴望的神情,却又小心翼翼的,希望能与她一起吃顿饭。
皇后顿了顿,别开视线说:“用过了,你去吧。”
是生冷而不带宠溺的拒绝。
奕熙默默地站起来,说了声:“儿臣告退。”一板一眼的礼节,毫无母子相对时的温情脉脉。
素清拉着大皇子往偏殿走时,心里酸楚的很。走过长廊,奕熙忽然侧头问她:“姑姑,母后是不是不爱我?”
素清一惊,低声说:“大皇子这是说的什么话?您是皇后娘娘的亲骨肉,娘娘怎会不爱您?”
奕熙木木地看着她,说:“十五彩衣年,承欢慈母前。见面怜清瘦,呼儿问苦辛。太傅教了我很多诗词,书里都是这样写的,可母后与我好似从来没有这样的时候。有时候我总觉得母后不想看到我,明明前一刻在笑的,可看见我,那点笑意也没有了。”
素清咬咬牙,忍住眼泪,把他抱到怀里,摸摸他的额头。还是这样小的孩子,却这样早熟敏感。
她拍拍奕熙的背,说:“不是这样的。娘娘很爱您,只是您是皇上的大皇子,是这阖宫上下唯一的皇嗣,您的未来注定是和寻常百姓家的孩子不一样的。娘娘对您严厉,是老祖宗的意思,也是为了您的前途着想。您可千万别误解了娘娘,娘娘对您是一番苦心啊……”
奕熙望着她,似懂非懂,却始终未置一词。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