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珠没有会意,只是呆呆地望着方淮:“她不回来了?为什么不回来?是犯了什么错,皇上要处罚她吗?”
方淮遣退了一干随行的侍卫,侧过头来望着她:“她没犯错,也没做错什么。皇上要她留下来,不为别的,只为想看见她,想把她杵在眼窝子里。今日她还是司膳司的典膳,但用不着多久她就会光明正大到乾清宫去了。”
这事她们迟早会知道,这阵子也需要她们保守秘密,方淮声色平静地说出这番话,对明珠而言却不啻是个天大的响雷砸落在耳边。
她张着嘴,好半天说不出话来,最后才脸色惨白地说:“可她最想做的事就是在宫里好好待到二十五,放出宫去了怎么自由怎么过。皇上忽然对她有了心思,就不顾别人的想法,想弄到跟前就弄到跟前,叫她可怎么办?”抬头望着方淮,她急急地问,“皇上会把她立为妃嫔吗?这辈子都出不了宫了是不是?”
方淮摇头道:“这我不知道,皇上的意思,我如何揣测得了?”见她实在着急,他还是耐下性子劝慰了一句,“你也不用急,皇上对她是真心的,不会让她吃亏。”
明珠的眼圈蓦地红了,笑了两声:“不会让她吃亏?像你们这样高高在上的人,从来都只顾自己想要什么,哪里顾及过别人的感受?真心还是假意,谁知道呢?从来富贵多强权,横竖人微言轻的下等人是没资格说话的,都是你们说了算!”
她一心以为昭阳是被皇帝逼迫着才半个字不说就走到了今天,往事涌上心头,一下子就不能克制自己。
方淮神色未变,只是定定地看着她,月色之下那个总是平和规矩的宫女似乎变了个人,原来浩瀚的海面之下另有汹涌波涛。
他就这么负手而立,慢慢地问了一句:“从来富贵多强权,这话是你的想法?”
“是,是我的想法。”明珠攥着拳头,神色有些激动,“皇上喜欢昭阳,非要把她留在身边,她不留,皇上就能放她走?”
“不能。”
“那不是用权势逼迫人是什么?”她咬牙切齿,“这京城里权贵无数,全都没有一个好东西!若不是皇权在上,有人撑腰,那些皇亲贵胄也不敢在京里横行霸道,我爹娘也——”
言多必失,她猛地顿住,闭了嘴站在原地,胸口大起大落,神情难堪。
方淮却听清了她方才说过的话,眉头倏地一皱:“你爹娘怎么了?”
横竖都开了这个口,还有什么不敢说的吗?他要是想治她的罪,方才那番话也已足够。明珠索性说了出来:“我爹娘怎么了?呵,十二年前,我爹娘不过在市集上卖菜求生存,哪知道定国公府的家丁纵马伤人,将我爹娘的摊子砸烂不说,还害我娘受了伤。我爹气不过,想跟他讲理,他却口口声声说是我爹娘自己不长眼,撞上了他的马蹄,害他的爱马受惊,还要我爹娘赔钱!这京城里的权贵真是无所不能,带人一次又一次来我家砸东西,我爹被逼无奈,只能去大理寺击鼓鸣冤,可大理寺卿也是权贵之一,一看是定国公府的人,而我爹不过一介草民,孰轻孰重立见分晓。”
眼眶发红,她颤声恨恨道:“那年我刚进宫,宫墙那么高,我根本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等隔壁的大婶跑来宫门口递消息时,我才知道我爹娘都没了。大理寺的五十杖责可是说着玩的?那么一打下去,他们还能活得成?”
只可怜她那年未到十岁,小小年纪什么事都做不成。她日也哭,夜也哭,更恨自己连出宫去帮爹娘送终都做不到。
玉姑姑怜惜她,替她给了一锭银子给宫外义庄的人,那些犯了事又无人收尸的死人都搁庄子里放着的,若是时辰到了,仍未有亲属前去打理,那就把尸首扔进郊外的乱葬岗里,草草掩瞒完事。多亏玉姑姑出手相助,否则她爹娘就真的去了那乱葬岗。
后来义庄的人拿了钱也办了事,将她爹娘葬在城北荒郊的山脚下,她好歹是知道爹娘所在,每年告假时还能有个归处,见见他们。只是爹娘是以带罪之身被杖毙的,她连一块墓碑都无法为他们立上去,只能用无名的木板代替灵位。
心里的恨是无法了了。
方淮沉默半晌,也没想到她年纪轻轻就遭逢过这样的事,只能低声说了句:“那定国公府,十年前就没了,陆家满门都被流放淮北,你爹娘……也算是大仇已报。”
“大仇已报?我只恨那陆家没被满门抄斩!”明珠的眼眶里蓄满了泪珠,“他们虽流放淮北,但仍好端端活着,也许家大业大、金银满贯,就是去了淮北也仍然过得滋润。可我爹娘就那么没了性命,他们这辈子明明连只蚂蚁都不敢踩死,却一朝送了命。还说不是富贵多强权!这京城里的权贵没一个好东西!”
她不是那种性情刚烈之人,说这话时哀戚大于激愤,到后来已然泪流满面。
方淮望着她泪光莹莹的面容,心头忽然就有些沉重,抿了抿唇,他低声说:“富贵多强权不假,但一竿子打死所有人也是荒谬的。人心的好坏与权势、富贵没有直接关系,穷人里有为国报效的好男儿,也有偷鸡摸狗的下三滥,权贵里有草菅人命的贪官污吏,却也一样有开仓济粮的善心人。边关打仗的将士们刀头舔血才换来大兴的今日,一朝功成白骨枯,你又如何能说他们不是好东西?”
明珠面容惨淡地站在那里,一声不吭。
方淮说:“害死你爹娘的不是权贵,只是那陆家家奴和十二年前的大理寺卿,陆家已无,那大理寺卿也早就不在其位。你与其记着那些事,不如好好过日子,人死不能复生,你过得好,你爹娘泉下有知才能安心。”
他顿了顿,到底于心不忍,默默地拿出手帕递给她,要她擦擦眼泪。可明珠蓦然松了手,那方洁白的手帕轻飘飘地落在地上。
“你也是权贵之一,我不奢望你能明白我的痛。”她含泪转身,看都没看他一眼,飞快地跑了。
***
长烛高照,烛泪莹莹。风过时,那烛火明灭不定,摇曳生姿。
方淮从来都是按部就班过日子的人,却不知为何今夜彻夜难眠,翻来覆去耳边都是那句含泪的话语。
他睁眼闭眼都看见明珠泪光莹莹地站在他面前,一字一顿地说:“你也是权贵之一,我不奢望你能明白我的痛。”
他不是不明白,只是在这深宫中活了二十多年,那么多的痛他都看在眼里,若是个个都感同身受,他早就累到气绝。皇宫与京城,这样的地方本就不会是与世无争、事事公平的世外桃源,古往今来冤死的平民还少了吗?何况十二年前是先帝爷在位时期,那位爷如何昏庸无道,世人皆知。
只是到底让他觉得胸闷的是明珠含泪哭诉着爹娘连块有名有姓的墓碑都没有,因是戴罪之身,就连祭拜也要无声无息,不能烧纸。
天还未亮,他就起来了,穿戴规矩后推门而出。府上的小厮听见动静,也窸窸窣窣爬了起来,见他站在院里一动不动,心头有些怔忡,忙上前去问:“爷,怎么起这么早呐?”
方淮负手而立,没有回头:“准备准备,天亮后随我去大理寺一趟。”
案卷仍在,虽年代久远,找一找还是能有的。她不是说他们含冤而死吗?他别的本事没有,查一宗旧案还是可以的,如今的大理寺卿是皇帝钦点,五年前的科考状元,刚正不阿,与他甚是投缘。方淮低低笑了两声,没想到自己也会有今日,乘职务之便,仗着与人关系好,就要蹬鼻子上脸。
果不其然,那大理寺卿黎知舟见他登门,有几分诧异,却仍笑吟吟地将他请进了大理寺,要人泡茶来。
“什么风把方统领您这大忙人给吹来了?”黎知舟年逾三十了,面白身长,气质斐然,只眉心常常蹙着,一道川字再明显不过地横在眉间。
方淮笑着拱手说:“不瞒黎大人,今日登门是有事相求。”
黎知舟诧异地望着他,微微一怔:“方兄有何事相求?”
在他的印象里,方淮从不求人,是皇帝左右最不爱与人攀亲带故结交权贵的臂膀。他不像那赵孟言,身为侍郎,与谁人都笑吟吟的,活像只笑面虎。方淮此人,铁面无私,不苟言笑。可今日……
方淮敛了笑意,眼神静静地望着这大理寺的敕造匾额:“十二年前有一桩小案子,方某受人所托,调查冤情。其实此案甚不起眼,方某本不欲叨扰黎大人,只是年月已久,大理寺卿也已换了黎大人,案卷太多,难免要费心查一查,方某只能登门打扰了。”
他抱拳作揖,这是第一次求人,诚心诚意,绝无半分敷衍。
那黎知舟忙扶起他,正色道:“方统领不必多礼,若真有冤情,彻查旧案便是黎某的分内之事,就算方统领不说,黎某也该尽心尽力。否则纵容冤情沉入案底,便是黎某失责,黎某愧对头上的这顶乌纱帽,也辜负了皇上的信任。”
他将方淮请进了高堂,明镜高悬,日月为光,黎知舟高声嘱咐:“来人,将案宗阁打开,我要亲自查查十二年前的旧案底宗!”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