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彻夜未眠。
他与昭阳并肩坐在乾清宫外头最高一级的石阶上,初冬的天气可不暖和,但宫中的灯火都亮着,暖融融一片光与火的海洋。
德安劝过两位主子别在这天寒地冻的日子里还赏星星看月亮的,可他们都听不进,小春子只好从大殿里头捧着两只暖婆子跑出来,一人手里塞了一只。
福山把两件厚厚的毛绒披风抱出来,一人肩上批一件。
昭阳回头笑着看他们,这些人都是这宫中最不起眼的存在,永远默默跟在主子后头,永远无声无息地坐着该做的事,可是润物细无声,那些点点滴滴于她来说都像是烛火一般的存在,照亮了深宫中寂静晦暗的日子。
皇帝把她的手捧过来,搁在腿上替她捂着,低声问一句:“冷不冷?”
她调皮地往他的披风里钻:“这里暖和。”
他低声笑着,胸腔都在颤动,她靠在那处能感觉到,仿佛身躯交融一般,他笑,她也笑。
皇帝指着远处的一处灯火:“那是建国寺,我小时候曾经随太后去过一次。那时候我不明白大和尚是不能娶亲的,就指着不远处的尼姑庵问方丈大师,‘里头哪个是你老婆?’太后斥责我一顿,可我很久之后都不知道为什么。”
她咯咯直笑。
那只修长莹润的手指微微一动,指向了另一处。
“那是天坛,每年都会有祈福仪式,我小时候也看不太懂,总觉得一群人画着花脸蛋又唱又跳的很可笑。我问太傅,既然要找人唱歌跳舞,为何不找些像样的戏班子来?太傅板着脸斥责了我老半天,还罚我抄书。”
指尖再动。
“那边是东宫的方向,我小时候住过的地方。我听太傅说,历史上赫赫有名的很多皇帝都在那里头住过,从一个个稚子成长为国之栋梁,从孱弱的太子成为一国之君。我曾经惶惶不安,怕我会有不一样的下场,怕我是扶不起的阿斗。可是太傅告诉我,我的骨子里流淌着顾家人的血脉,他不会看错人,我也不该看轻自己。”
“为了我,他多少年来把全部心血都耗在了这深宫之中,甚至连性命都搭了进来。我曾以为我是背负着他和许多人的期望登上这乾清宫的石阶,可是后来有一天忽然就明白了,我是为了他们,更是为了自己,为了天底下无数渴求安宁渴求温暖的百姓。”
他收回手来,慢慢地垂眸看向她,今夜没有星辰也没有月亮,但他的眼睛里却有万千星辉。
他唇带笑意地凝视着她:“而今,我想为了你,为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出现的孩子,做一个更加睿智的人。”
那样寒冷的夜,那样清明的眼,昭阳一头扎在他胸口,眼眶发热:“你本来就是天命所归,你天生就是为了站在这里指点江山的。”
“我不是。”他低头看着她的后脑勺,顿了顿,苦笑道,“若真是,我也不会有今天了。”
昭阳一顿,抬头望他。
沉沉夜色里,他轻声说:“昭阳,违抗先帝遗诏是真,我父皇临死了还在琢磨着怎么把我给下了,扶老四上位。我夺了兵权,拿了兵符,控制住了禁军,拿捏住了朝臣,是我发动了宫变,把先帝留给老四的皇位拿走了。”
昭阳动了动嘴唇,呆呆的,一个字也说不出。
他却倏地笑了:“乱臣贼子,违抗君命,你现在怕了吗?”
“胡说。”她张口反驳,目光坚定而炽热,“我也说句大不敬的话,先帝昏庸无能,跟我祖父是一丘之貉,同流合污,咱们出淤泥而不染,哪里是什么乱臣贼子?你拨乱反正,我鼓舞君心,我们简直是大兴的救星,是合该被写进史书铭记千秋的功臣!”
皇帝本来还很严肃,这当头突然被她打岔,笑得不能自已。
好一个出淤泥而不染,好一个该被写进史书的功臣!
他把她搂进怀里,揉揉她的脸:“陪我再看看这四方城的夜色,为君十数载,竟没有一次好好看看这皇宫,如今总算能够歇一歇了。”
她彻夜都未曾听他说过半句哀伤的话,可心底里是知道的,皇帝一手将大兴带到如今,怎么可能不为失去皇位而感伤?她不能说什么,只能伸手去拉拉他,告诉他她还在。
他却侧头望着她:“终于得空陪你再出宫走走了,你想游遍山河,想嫁个糙汉子,生一群小萝卜头,如今我陪你去。”
她倒是扑哧一声笑出来,斜眼看看他:“行,那我就勉为其难跟了你这糙汉子。”
一地夜色,风声戚戚。这皇城依旧沉默地伫立着,伫立过了几百年的兴衰,还将继续看着这京城的一代又一代人。朱红的抱柱已然斑驳,岁月的痕迹毫不留情,那石阶上的石板都被磨得光滑平整,不知踏过了多少朝臣的足迹。
任凭风云变幻,这皇宫始终不曾变过。
***
入冬没多久,京城下起第一场雪时,方淮无视哈察的游击战术,一路带兵打进西疆境内,哈察不得不被迫应战,朝廷的情势一片大好。
与此同时,皇帝在山海关、居庸关、嘉峪关等等关卡设下彻夜不休的哨兵,纵使不能阻拦老四入京,可他是从哪条路、哪个关口来的,沿途的官员或藩王必然牵涉其中。
老四如今是淮北王,绝无可能有那样人数众多的军队,据探子来报,他带着五万大军朝京城来袭,那五万大军又是从何而来?
皇帝可以把这皇位拱手相让,可死也要死个明白,是谁背叛了他,来日重返京城,必不会善罢甘休。
宫中一切也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京城禁军只剩下五千,重兵五千,比起老四的五万大军来说简直脆弱得不堪一击。精兵都去了西疆,皇帝自知这场战几乎没有赢的可能性,所以一早就决定不战。
他选择的路是看似耻辱又窝囊的路,听从朝臣相劝,派兵护送自己离开京城。
当初唐玄宗如何在安史之乱里离开皇宫,去别处避乱的,他如今就要如何效仿。
仍有朝中老臣在家中绝食抗议,称皇帝不将方淮召回,这皇位若是落在四王爷手中,他也不活了。
皇帝静静地看着所有的变化,只是话越来越少,笑容也越来越少。
决定是他自己做的,要保边疆,皇位就让给老四。这种狼狈而逃的下场听上去确实挺惨的,但留下来等着被老四折腾,那才是更加耻辱的。
昭阳一度盯着他,目不转睛日日夜夜地盯着他。
他回头问她:“你怕我会不堪受辱,抹脖子一了百了?”
昭阳吓一大跳,这也能猜到?
他只是玩起唇角笑,慢条斯理地说了句:“还没到那个时候。”
这些日子他也时常接见赵孟言与几个心腹军机大臣,不知在商讨什么。昭阳猜测是在商讨退京的路线,她又帮不上忙,只是也忙着收拾自己的东西。
她去了司膳司与明珠流云见面。另两人惶惶不安,一个担忧会打仗,一个担忧已在边疆打仗的人。
明珠自然不会多说自己对方淮的心意,可她这些日子以来少言寡语,茶饭不思,瘦了一大圈。
昭阳叮嘱他们:“就算宫中有变,你们是尽职尽责的宫人,想必只要肯表忠心,没有什么问题。那么多人来了皇宫,要吃饭,要过日子,你们是必不可少的。”
流云面色惨白地问她:“怎么就到了这个地步呢?之前不是太好端端的?怎么忽然连皇上都要换个人做了?那你呢?你又会去哪里?你跟了皇帝,如今江山要易位了,你会不会受牵连?”
昭阳安抚地抱了抱她,又去拉住明珠的手:“你们会没事的,我也一样,我跟着皇上,他不会让我有事。”
离开司膳司时,她远远地回头看去,那扇门,那个小院,那个地方,对她来说是五岁以后的全部时光。她在这里长大,在这里学会明辨是非,在这里开始逐渐懂得哪怕血浓于水,也及不上是非大义。
她收回目光,往乾清宫走。
这偌大宫廷,看似辉煌,却不知埋了多少白骨。她这辈子本不欲掺和进来,什么权势,什么荣华富贵,她一心要离得远远的,可最终却踏上了那旋涡的核心之处。
她抬头看着不远处高高的大殿,心下却忽然安宁下来。
此心归处是吾家。
皇城也好,浪迹天涯也罢,有他在,她是平安喜乐也好,颠沛流离也罢,横竖都算有了家。
她伸手慢慢覆在那平坦的腹部,侧头微微一笑。还没有人知道这个秘密,它来得似乎有些不是时候,可对他和她来说,它的到来不论何时都是绝对的惊喜。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