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琴不过年头久远,材质一般,并无不是什么名贵之物,可书生话语中却透着一股悲凉之意,单薄的背影随着夕阳越拉越长,每一天他必回做的事情就是对着淮海河里弹上一曲,之后再默默离去。一年四季,从不间断。
夜里,起了风,吹动屋前有些残旧的红灯笼,不久就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起了层层薄雾,正是应了烟雨江南四个字。
原本的暮春之时,该是万物复苏,生机勃勃的时候,可床上躺着的书生,已是油尽灯枯,偶尔几声猛咳,险些喘不来气。
闭上眼睛,这一生,他除了在琴艺上的造诣颇高,却是未中半点功名,连自己最爱的女人也保护不了,成亲当晚被恶人抢了去,安娘为保清白投了淮海河,此刻他便日日夜夜去淮海河边为安娘弹奏。
可他却不知道,淮海河下的亡灵们听得这琴声,都被引的躁动不安,在水中游荡,发出了声声悲悯之音相契合。只这声音,书生听不见。
都说天道公允,可于他而言,公道只是两个无关紧要的字眼,公道在他的面前还不如他的琴有价值。他最后连安娘的尸身都再未见过,只有对着淮海河,弹奏心中所念。
积怨成疾终于还是没能让他撑过三月。
他费力的摔了古琴,一口淤血溅在琴上,然后费力的爬上床,费力的勉强一笑。今生怕是再也无梦,再也无牵挂了。
古琴上的血迹被一点点吸收,直至完全消失。凭空一声叹息,古琴无人弹奏自响,就如同他弹奏的一样,悠扬绵长是入了心的声音!
这是第几个,它记不太清了,每个人将死之人的梦,都是美好的!它在这样的梦里,感受着生离死别,感受着人情冷暖,也感受着它一直不懂的情爱。它是梦灵,亦是琴灵,借着古琴之音,它可以去到任何人的梦里,当然,它也只会去将死之人的梦里。
可织了太多美好的梦,这书生却是唯一一个将古琴视作珍宝的人,它好不容易化成了人形,好不容易与他一起,可偏偏老天不让他好过,谁叫它逆了天意!
造化弄人也许不过就是安慰那些心中怯懦的胆小之人。它偏偏不相信,老天便惩罚它的这种自以为是!罚它妄图做人!罚它生了那不该有的情!
古琴终是化作安娘的模样,走到他的床边。安娘是个样貌不算特别出众,却气质非凡的女子,这样的女子自身便拥有一股奇特的吸引力,也难怪书生会这般喜欢。
“相识数十载,这个梦,就当是我还你的情!”
说罢,书生便进入了梦乡之中。梦里,他和安娘携手天涯,过着神仙眷侣的生活,时而琴瑟和鸣,时而相拥而依。再也没有人打扰,再也没有人会破坏这个梦了。
时间的水滴从屋檐滴落,雨停了,第一缕阳光穿透了黑夜,书生再也醒不过来了。这个世界已没有书生,没有安娘,只有那个不甘命运的梦灵。
亲手杀一个自己所爱的人,远比事先预想的还要难。安娘犹豫着,最后吻上那毫无血色的唇,一口阳气渡到身体之中,书生忽而睁开眼,像是清醒了一般,“安娘,你来了!”
安娘点点头,“我来带你走!”
书生满足的一笑,“我就知道,你不会丢下我的!上至九天,下落黄泉,我们再也不会分开了!”
安娘心中一痛,几乎就要放弃,可最后,她还是吸了那最后一口阳气!让他死在最后的美好梦里,也比病死榻前强上许多。只是百转千回的命运里,他们是再也不会相见了。
安娘的身体慢慢化成一颗颗红色光点,撕心裂肺的喊着,“天道不公!这天道不公!我不要做一个只能活在虚幻梦境里的灵,我要做人,我要做个堂堂正正的人!他还在等我,他会一直等着我!”说到后面,这嘶吼中竟是带着哭腔。
云锦有些同情这梦灵,它本来只是在梦中的灵,可却爱上一个它根本无法与之相守的人,它或许只能以一个梦里人的身份去爱那个书生。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即便她的遭遇值得同情,牺牲那么多无辜的人,也无法再让书生活过来。
何况,最后,是她自己亲手送他上了路。
“梦灵,你错就错在不该爱上一个人!”云锦对着那两半的人头说到。心中也被天道二字刺的难受,也许她的感情也是有违天道的吧!尽管她都知道,可这感情这心,她根本无法去控制。
“我没有错!是老天,都是老天的错,是它不公,为什么好人就要落得这个下场,为什么要这样对他,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我不过只是想和他一世而已,这样也不可以?”
云锦脸上带着一抹无奈,摇了摇头,“天道自然是公平的,你是个以人最后的阳气而存的灵,你这样的妖物,天不收你已是仁慈,可你却不知悔改害了那么多无辜的人!相信你所爱之人,也不想看见你这样!”
重檐看了眼云锦,不屑冷哼一声,“废话可真多!”然后对着那原本两半的人头再次挥了一道妖力,这一次,正中梦灵,人头形状渐渐模糊,无数红色光点在身边围绕着消失。
云锦有些气恼,“你做什么!”
“做该做的事!”重檐也不看她,梦灵消散,一团雾气后面一道光亮的刺眼。朝着那光走去,又说了句,“梦都结束了,还不走?”
云锦还想骂他两句,忽的就看见还没完全消失的红色光点里凝聚了一把剑,对着她的方向慢慢化解开来。再看重檐,人已经走到光的附近。光线打在他的身上,像是温暖的阳光。原本的怒气便也下去了不少,猜不透这样的人,也看不透这样的心!到底他的身上有多少秘密,到底他拼死相护的母狼又是谁呢?
想到此,心中又是一阵懊恼,那人告诉过她,不可轻信妖物,可她刚刚竟然还是信了这梦灵的话,看着那梦里的故事,毫无戒备之心,若是那人在,一定会说:“屡教不改,就是朽木也该明白了!”嘴上虽这样气道,可还是会担心的将她护在身后,无论风雨,他都会替她遮挡。只这样的日子,她很久都没有体会过了。
时间是个好师父,让她也学会了如何一个人好好的活着。但也仅仅是活着,她的心却从来没有真正开心过了。
如今最开心的,怕是知道他还活着的消息!
无言上前拉着云锦的胳膊笑了笑,“我说丫头,这狼妖倒是厉害的很!三番五次的出手相救,莫不是看上你了吧!”
云锦差点没被这话给呛死,重檐也回头瞪了无言一眼。
“我们不过是相护利用的勾当,就算全天下的男人死光了,我也不会看上他的,何况还是一只公狼!”
重檐的声音也冷冷的响起,“就算全天下的女人都死光了,我也不会看上一个不人不妖的怪物!”
云锦原本还心存感激,现在,呵呵,别说感激了,不找他打一架就算不错了!回头看了看白莲和莫泽,面上终究还是藏不住一丝同情。
“莫泽将军,吴鸾,该走了!”
白莲勉强扯出一丝笑意,“走吧!这不过是个梦,梦醒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来生,我在奈何桥等你!”
莫泽不舍的轻抚了白莲的侧脸,“我不要来生,不要生生世世,我只求此时此刻!”
“傻子!”白莲笑着眼泪也滚落了下来,“帮我好好照顾鸾儿!”
莫泽咬着嘴角,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可为了白莲,在战场生死不惧的铮铮铁汉,竟然几次忍不住。
世上的痴男怨女,数之不尽,世上的真情亦是数之不尽。无言上前对着白莲打了个手礼,“阿弥陀佛,白施主放心,贫僧定会多念些往生咒,渡你!”
“有劳大师了!”白莲颔首轻言。
该来的总会来,不该来的也总会离开。福祸未知,如此看来,天道实在是难以捉摸的,人之渺小,妖之渺小,鬼物更是渺小。在天道之下,一切逃不过命运二字!
莫泽紧紧抱着白莲,不肯松手,“曾经,我弃你不顾,如今,就算是刀山火海,我也不会放手!要死不过一条命我还能有多少光阴呢!不如与你一起,做一对鬼夫妻也好!”
两人推脱之间,红莲石陡然一阵颤动,虎啸声震的人头晕耳鸣,一时之间,雾气有些浑浊起来,地上裂出了一条长长的缝,生生拉开两端,天际也出现了一条缝,露出一双透亮的大眼睛。泛着幽幽绿光,带着一抹嘲讽,虎啸声声不断,硬是把这个梦幻出来的地方搅的天翻地覆,一片狼藉。
重檐已经在出口处,听见虎啸,也不由回头,只这一眼,心中就有种害怕的感觉。老虎本就是王者化身,一只老虎和一只狼作比,自然是老虎更加厉害。何况这老虎还是上古神兽的一丝精魄落至此处。
“我听闻这红莲石是上古白虎的精魄所化,没想到这传言竟然是真的!”白莲声音微弱,却仍旧带着不可思议的语调。她被困在红莲石中也有好些年头了,从没见过这东西,今日突然见到,心中既疑惑又惊讶。
几十年,这东西没有一点儿动静,她也毫无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