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竹含新粉,红蓬落故农。
云在风中走着,波光粼粼的水面把阳光泛散开来,晃的人睁不开眼睛来。
郭圣通站在复道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云台殿中的荷塘,荷叶一片接一片地延展开来,鲜润粉嫩的荷花稀疏地点缀在其间,亭亭玉立。
时有风来,真是水殿风来暗香满,风吹荷叶十八变。
她不禁轻声呢喃道:“……山有扶苏,隰与荷花……彼泽之陂,有蒲有荷……”
郭况不爱念书时曾和她抱怨:“学那些有什么用处?一点都不实际。”
她那时不知道怎么回答他,只觉得他那么说不对劲。
后来再大点,她会用修身养性明礼增智来劝诫他来。
可那会,他已经喜欢上念书了,母亲再不用担心他会和纨绔子弟瞎混。
只是那个问题仍执拗地停滞在她心中,她总觉得她没有寻找到最满意的答案。
时光匆匆,一晃过了这么些年。
这会她站在复道上赏着荷花,嘴里呢喃着诗经,忽地有了答案。
大概念书就是为了不在需要抒发情绪的时候,张开嘴却说不出话来吧。
她静静站着,任由清风扑面。
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
继而青素的声音低低响起:“殿下,绵蛮侯来了。”
况儿?
他竟然主动进宫来了?
这可真是稀奇了。
况儿已经二十五岁了,却还是没有成婚。
这怎么能行?
一想到郭氏要在自己手里断根,一想到自己去后儿子身边连个知冷知热的人都没有,母亲重新变的强硬起来,又开始催况儿成婚。
这回连刘秀也彻底偏向母亲,还差点赐了几个宫人给郭况。
被郭圣通哭笑不得地给止住了:“他往后要遇着心水的呢?”
可到底连她见了况儿也忍不住催他:“你到底喜欢什么样的?倒是给我描个模样啊!我也好给你找不是,你当我愿意乱点鸳鸯谱啊。”
郭况只是摇头,“我也不知道。”
气的郭圣通当时就要上手打他:“你这些年在家过了几回年?
母亲独自一人守着那冷冷清清的府邸,听着万家爆竹声的场面你想想就不觉得心酸吗?
又不是逼你娶个你不喜欢的,你怎么就不能上点心抓点紧?”
郭况脸上有了些歉疚,但还是摇头:“阿姊,这得靠缘分。”
郭圣通终于上了手:“你不去认识人,不去寻找机会,等着缘分从天而降啊?”
郭况一面躲一面劝:“说话归说话,怎么还打人呢?阿姊,我告诉你啊,我这是让着你啊……哎……哎……你怎么越说越邪乎呢?我跑行吗?跑行吗?”
那之后,郭圣通诊出了喜脉。
郭况怕她动气,再没有进宫来了。
这回怎么主动送上门了?
她满心不解地见了郭况,第一句话就是:“可别气我啊,头三个月可是最不稳当的。”
自家阿姊本就生的白,这些年又过的顺心顺意,叫斜照进殿的阳光一照,那肌肤真是羊脂白玉一般的莹润剔透。
郭况又是欣慰又是好笑:“我知道。“
郭圣通粲然一笑:“知道就好。”
她顺手端起案边的温水抿了一口:“说吧,什么事让你进这龙潭虎穴来了?”
郭况看了一眼她,没有说话。
这是要私底下和她说?
什么大事啊?
她摆摆手叫宫人们都退下,满腹狐疑地看着郭况。
郭况似是很难启齿,踟蹰了半天才终于开口:“阿姊,我想成婚了。”
这是有意中人了?
郭圣通心头一喜,但还不等笑意上脸就反应过来:“母亲不能同意你的意中人是吗?”
郭况讪讪地笑了:“人家都说一孕傻三年,阿姊你怎么越来越聪明?”
郭圣通蹬他:“别以为拐着弯夸我就好使,还是说说你的意中人吧。”
郭况深吸了一口气,“你保证要支持我。”
郭圣通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歌姬?舞姬?还是奴婢?”
不等郭况说话,她又补了一句:“有夫之妇?带孩子的?”
郭况看着她要一口气把所有能想到的荒唐情况都说出来,忙叫停:“阿姊,阿姊……”
郭圣通看向他。
他仰起头来,双眸亮的吓人:“我喜欢马荻。”
郭圣通脑子里轰地一下:“你说什么?”
于是,郭况又重复了一遍,并认真地强调:“我要娶她。”
他看着郭圣通脸色不好,忙上前给她顺气:“虽说年纪差的有些狠,辈分也差了一辈,但是不是比我要娶歌姬舞姬来的好些?”
郭圣通没说话,一口气把手中的水全喝完。
她狠狠瞪来他一眼,拂开他的手。
“你还真不如告诉我你喜欢上了个歌舞姬呢。”
她纤细的手指戳到他额头上:“我没记错的话,马荻今年才十三岁吧,还叫你声叔叔吧?你怎么……”
说到后头,再说不出话来了。
马荻是杨虚侯马武的幼女。
马武和刘秀一样,也是南阳人。
他少时为避仇家,客居江夏。
新莽末年,竟陵、西阳三老起兵于郡界,马武入之,后又入绿林军中。
刘玄称帝后,任其为侍郎。
曾随刘秀在昆阳大战中破王寻。
刘秀在河北声威日隆后,刘玄一面遣使立刘秀为萧王,令其罢兵回长安,一面又派尚书令谢躬率六将军攻王郎,而马武便在这刘将军中。
彼时,他被拜为振威将军。
可谢躬并不长于行伍,还是被刘秀先攻破了邯郸。
事后刘秀举办了宴会来请功,他趁机请马武登丛台,“吾得渔阳、上谷突骑,欲令将军将之,何如?”
马武本就偏向刘秀,再经此拉拢,自然而然地倒向了刘秀。
谢躬被吴汉杀了之后,马武当即骑快马到射犬城去投刘秀。
此后,马武便长伴刘秀身边,随其进击诸群贼。
刘秀击尤来、五幡时,败于慎水,马武独殿后军,又折返回去攻破敌军阵地,使得敌军不敢追击。
至安次、小广阳后,马武常为前锋,力战向前,诸将都引军相随,所以攻破贼兵,穷追到平谷县、浚靡县而回师。
刘秀称帝后,任马武为侍中、骑都尉,封山都侯。
建武四年,马武与虎牙将军盖延讨伐刘永,马武击济阴克成武、楚丘,拜捕虏将军。
建武五年,庞萌造反,攻桃城,马武破庞军。
建武六年,马武与建威大将军耿弇西击隗嚣,汉军不利,引军下陇。
隗嚣追之甚切,马武回军抵御,身披盔甲手持画戟奔击,杀数千人,隗嚣兵退,诸军得还长安。
这样忠诚勇武的开国功臣,郭圣通不是没想过拉到自己的麾下。
但马武看着粗枝大叶,却真是有大智慧的。
他只保证效忠新君。
这话就值得玩味了。
什么叫新君?
太子一日没即位,便还存在变数,便还算不得新君。
可若以此便说马武全无拉拢的可能?
似乎也不是。
毕竟太子就是最名正言顺的继承人。
只是郭圣通万万没想道,有一天郭况会跑来告诉她他要娶马武的女儿。
这不仅差着辈分,还差着年纪,母亲开不了口不说,马武只怕也是万万不会同意的。
想用结亲的方式把我绑在长秋宫上?
不单他会这么想,满朝文武也会这么想。
所以郭圣通才会说郭况真不如喜欢上个歌舞姬。
身份上虽差的大了点,但母亲期待郭况成婚期待的太久,想必也不会太地处。
要那么煊赫的亲家干什么?
她长叹了口气,只觉得满腔愁冷幽幽的往外冒:“铁了心?”
郭况毫不犹豫地点头:“如果不是她,我今生绝不成婚。”
郭圣通脑仁都开始发疼了,“马武绝不会同意,陛下只怕也不会同意,你知道吗?”
郭况的眼眸暗下来,沉默了好一阵方道:“我知道,可——”
郭圣通止住他:“别说了,我能理解的。
你好不容易喜欢一个人,自然是无论如何都难舍下的。”
她笑了笑,语气坚定起来:“回去吧,阿姊会尽力的。”
前世郭况为她受尽了委屈,今生她怎么也要让他得偿所愿。
郭况看着眉眼弯弯的阿姊,有什么堵在他心里,让他眼睛发涩起来。
他知道,阿姊很为难。
他很想把她眉间的愁色揉平,很想说要不然就这么放弃吧?
可是,他做不到。
他什么都能舍弃。
比如富贵,比如权势,却唯独不能舍弃马荻。
他好不容易才肯定自己的心意,即便前面是刀山火海,他也想闯一闯。
他也想过冲动一回,直接跪在杨虚侯府口求亲。
只要把事情闹大了,依着陛下对阿姊的宠爱,他的胜算是很大的。
可他不想阿姊那么被动,更不想陛下以为阿姊在逼他,以为阿姊用心不良。
说来说去,隐忧都在外戚上。
谁也没有办法跳过诸吕之乱。
他也想过像固始侯一样把兵权一交脱身出来,但阿姊怎么办?疆儿怎么办?
郭氏只有他这一个儿子。
阿姊和侄儿们能依靠的只有他。
他也想过就这么远远地看着马荻。
可她问他:“你能眼睁睁地看着我成婚生子吗?”
他沉默。
少女的感情最是炙热,她把刀架在了脖子上,笑着道:“你既然不要我,那我只有一死。”
郭况走后,郭圣通叫人去前殿问刘秀什么时候回来?
她很少这样。
所以,长秋宫的人一露头,刘秀就知道她有事要跟他说。
这天,他回去的很早。
但手上的事实在是太多,哪怕只捡火烧眉毛的处理,也让他忙到了月上树梢。
今夜夜色不好。
月亮像长了毛一样,蒙上了一层模模糊糊的白影。
乡里人和土地打交道的久了,一见着毛月亮就叹气。
这是要下雨啊。
夏天一下雨就是暴雨,再一停不下来,很轻易地久能把侍弄了小半年的庄稼给毁了。
对看天吃饭的农人来说,没有比这更糟心的事情了。
刘秀虽是高祖之后,但父亲去后家境败落,为了活下去,从前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母亲都拿起了锄头,他自然也就没什么好矫情的了。
干的久了,还真爱上了。
看着自己亲手栽下的种子生根发芽,再慢慢长大。
等到收获时,内心的那股满足感真是难以形容。
他那时完全没有想到有一天他会当上皇帝。
当皇帝很累,真没有从前幸福。
要平衡要制约要考虑的太多。
好在他还有桐儿。
他知道朝臣们对她有些不满意,认为她心思太多。
但他明白她的不安,汉室有太多皇后不得善终,她想自保,这并不是错处。
朝臣们说她弄权,可是她因此祸国殃民了吗?
没有。
她一直陪着他。
只要想到她在他的生命里,他的心忽地就柔软了。
也不知道桐儿是有什么事,竟破天荒地让人去前殿催他。
他的心提了提。
应该不是肚子里的孩子要什么不对吧?
他心绪杂乱,忽地肩舆停住。
长秋宫到了。
桐儿就等在宫门口,显是等了好长时间。
他忙三步并作两步地上前:“在这等我做什么?进去等就是。”
郭圣通笑:“我想尽快见到陛下。”
进了殿后,郭圣通亲自服侍着刘秀洗漱更衣,又陪着他用完了晚膳。
刘秀一直等着她开口,却始终不见她开口。
等着躺下后,他终于忍不住问道:“桐儿,有什么事你尽管说就是。
我们十多年夫妻,有什么还不能对我说吗?”
她没有说话,只是突然扑进了他怀里。
好半天刘秀才听见她闷声道:“我不想叫你为难,可又只能对你说。”
他的心一下化成了满池春水。
他的手穿过她的发丝,“若是你遇着事不肯依赖我,我才要心寒呢。”
她从他怀里挣脱开来,“郭况要娶马荻。”
他噢了一声,伸开双臂去抱她:“不容易啊,总算开窍了。”
他笑道:“好事啊,这怎么了?”
郭圣通蹙起眉来:“他要娶马荻。”
他认真地点头,“我不聋。”
他给她掖好身后的被子:“我知道你忐忑什么,你不是忐忑年纪辈分的不匹配,而是害怕我不能答应,害怕朝臣们的嘴。”
他说的太直白,以致于郭圣通一时间都说不出话来。
但他仍在说着:“可是,有什么呢?
只要况儿喜欢,让他娶就是。
朕若是到了连你都要防着的地步,这活着也实在是太没意思了。”
可我在防着你啊!
你知道吗?
她的眼泪唰地就下来了。
他吓了一跳,忙哄她:“怀着身子呢,怎么能哭?快收回去,再把孩子给吓着了。”
想起孩子,郭圣通迅速止了泪。
他又道:“郭况和马武都还不到功高震主的地步,结个亲没事的。
你就放心吧,我明天亲自下诏赐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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