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徐秉福开着自己的客货车到了镇里,停在四合院门口后提着两条鱼进来:“这是早晨刚网的,给你们吃新鲜。”
欧阳一正在吃早饭,赶忙将手里的窝头塞进嘴里,拍拍手:“出发!”
按照头天晚上的商量,这个要账采访欧阳一独立完成,萧寒不出面,毕竟是一个县的,牵扯起来怕稿子就发不了了。初步估计了一下,去也是白去,但得有这个过程,一上午的采访时间足够,中午饭后返回省城。
欧阳一拉开车门,一股鱼腥味扑面而来,座椅上更是肮脏不堪,不由就撅嘴皱鼻子:“老徐,你这车垃圾堆里捡出来的?”
跟着送出来的萧寒哈哈笑 “等我一下”,转身回屋里拿出一个床单——因为欧阳家的要来,萧寒的母亲全换了新的,这是替换下来的。
叠成座椅的宽度,萧寒铺好后嘱咐欧阳一:“不要跟人家发生冲突!你跟着少说话,观察、纪录这些欠钱者的嘴脸即可,如可以弄一些对方是公款吃喝的证据。”
欧阳一掏出录音笔:“萧大主任,我也不是新手了,放心吧。”
徐秉福扔掉烟屁股:“师叔放心吧,这事情我每个月都走一圈,要么没好脸,要么避而不谈,每次能要回个零头已经偷笑了。”
萧寒拍拍他放在车窗上的胳膊:“这一次我估计也照旧,其实要的就是这效果。你不要说依依是记者,有人问你就说是个亲戚家孩子来玩,顺带县城转转买东西。”
欧阳一的父亲也走出来,但他一句话也没说,等车朝着镇政府的方向拐弯走了,他才开口:“萧寒,我是一点也不懂新闻,你准备怎么处理?”
萧寒笑了笑:“叔叔,这个事情本身就是新闻,依依需要做的就是把欠账单位点名曝光,今天上午的采访就是为了可读性,还有就是要加点徐秉福的心酸。这样的稿子背后折射的就是公款吃喝,官僚主义,我会再建议发稿的时候配一条评论,直接点出这些问题,增加稿件的力度!”
这时候司机小刘跟着萧寒的父亲走出来,说叔叔让把车开过去那边家,装一些自己种的豆子、小米等。欧阳一的父亲客气了两句,看着萧寒的父亲坐上车,随后喊他爱人跟着萧寒在镇里转了转。
这是萧寒闭着眼都知道走到哪的地方,原来叫青村,后来成了镇镇政府所在地后,改名青山镇——萧寒说这是民国时候改的,在镇子的戏台前有碑文记载。
跟着萧寒走进一条老巷子,各式各样的青石板自然拼放在一起,高高低低略显不平,除了靠墙的地方光滑,其余的青石板上都有车辙印记,或深或浅。萧寒指着这些车辙说这里原来是唯一可以出村的路,原来的青村四面都是用厚厚的土墙围起来的,现在四通八达,厚厚的土墙也就剩一小段。
路两边还有些老房子,萧寒的爷爷给他说过,这条街原来是村边,都是穷人家,所以拆旧盖新的速度慢了些,后来县里文物部门反复拍照考察,有些有见识的人家也就不拆了。
随便走进一个院子,满院子荒草茂盛,大门及房子上的门框都不复存在,就像一位风烛残年的老人,牙齿掉光了,张着嘴喘着气在人生最后的时光静静回想过去。萧寒说这些门窗都被卖了,经常会有收古董的过来,听说有一家喂牲口的马槽卖了好几万,但后来都说卖贱了,因为据考证这个马槽上包的“铁箍”是金的。
欧阳一的父亲笑笑:“以讹传讹,都是传说。”
萧寒也笑了:“我也觉着是谣传,但也从一个侧面说明这个村子是有悠久历史的,村里大姓是周,这个家族的坟地有三十多排,当地风俗是一代人在一排,下一代跟着向下再一排。就算一代人七十年,周家也有两千多年的历史了,算起来就是汉代。”
出来旧院子,萧寒说:“咱们去旧戏台看看吧,那里的五六块石碑中有一块是修复的,*当年被砸成几块垫了大队猪圈,后来村里出钱又给拼凑到一起,上面有汉光帝到过此地的记载,石碑落款就是汉末的时间。”
沿着青石路走到中段向右转,突然豁然开朗的一个广场,大约有三四亩地大,一个残破的戏台在这个广场最里面,朝阳斜射进戏台塌了一半的房顶,忽明忽暗。戏台左右两侧各有几个石碑,明显都是后来弄过来,破坏了原有布局,就像犯错的孩子,局局促促站在哪,有些不安。
萧寒介绍说镇里本来准备修复这里,弄个文化广场,但不知为何就开了个头,戏台都没把顶子搞好,接下来就再没下文了。
欧阳一的父亲很仔细读了每一块石碑的碑文,由衷赞叹又有很多遗憾:“不要说其他,这每一块碑都是深厚的历史,最宝贵就是这块后来拼起来的。孩子,你去过杭州吗?”
看萧寒摇头,欧阳一的父亲说:“著名的杭州西泠印社,藏有一块‘汉三老讳字忌日碑’。此碑立于距今1900多年的东汉光武帝时期,碑存217字。当时这石碑在浙江出土后,历经破折差点被卖到外地,后西泠社发起呼吁,浙江很多名流捐款一万多大洋才买回——当时北京的一个四合院也就三四百大洋。后来那块碑被定为国家一级文物,称为 ‘浙江第一碑’,也成了西泠印社的‘镇社之宝’。”
说到这里,他很心疼的点着这石碑:“这跟‘汉三老讳字忌日碑’应该是同一时代的,只是被砸碎后很多字已经无法辨识,再加上所谓修复更是糟糕,拼接都没做好。只是这应该是乡下人篆刻,其字都很普通,行文也只能达意,尽管这样,也应该好好保护起来!”
转出戏台广场,欧阳一对萧寒意味深长的说:“这么有文化底蕴的地方,官员们却如此不长进。孩子,你读完研后有就机会就从政,将来回来当个父母官,好好治理羽县、青山镇,相信都会大变样的。”
萧寒呵呵笑了:“叔叔开玩笑了。我们现在都是新闻民工,人事关系都在自己口袋装着。就算将来有了公务人员的身份,没有任何背景也得从科员熬起,机缘巧合加运气好,熬到县委书记也到了猴年马月了。”
欧阳一的父亲伸手拍拍他的肩膀:“万一呢!”
萧寒没有问“万一什么”,他只当一句玩笑话。
昨天知道欧阳一的父亲跟省长是好朋友,晚上也不由想了想,但欧阳一的身份跟他一样,如果能操作,这个“万一”早就操作了。
回到萧寒父母那边,萧寒的母亲正在剁馅子,看他们进来笑着说:“上车饺子下车面,今天中午咱们包饺子吃!”
欧阳一的母亲洗手也帮忙,萧寒与欧阳一的父亲坐在院子里聊天,但再没提这个“万一”。十二点多,欧阳一回来了,徐秉福没下车,说渔家乐有客人便踩油门走了。
萧寒看欧阳一脸色不喜不怒,没有问采访过程,估计就是走了一圈,结果就是徐秉福早上说的“要么没好脸,要么避而不谈”。但欧阳一开口却说收获很大:“有两个局的局长拿出账本,还振振有词‘我们这欠得多了,你这几千块往后排吧’,我就装作好奇翻了翻,我地个娘啊,有一个局一年吃了五十多万!”
欧阳一的母亲笑了:“你的娘在这里包饺子呢,你也洗手来包吧。”
欧阳一答应着伸出胳膊到萧寒鼻子边:“你闻闻有味吗?我现在闻啥都是鱼腥味,我估计有只猫在,肯定会扑上来把我吃了。”
萧寒哈哈笑,然后很认真闻了闻:“没有吧,我只闻见香水味,我给你打水好好洗洗。”
萧寒拿脸盆去弄水,欧阳一跟在后面:“就是因为鱼腥味太大,我给你师侄的车上撒了半瓶香水,就这都盖不住。”
萧寒弄好水放到盆架上,扭头很严肃地说:“如果我师侄媳妇今天晚上把我师侄脸抓破了,你就罪过了!”
欧阳一手伸到脸盆中,搓了两下才明白萧寒说的意思,不由就哈哈笑了,随即对着萧寒扬起一把水:“你真坏!”
吃过午饭,欧阳一便着急要返程:“我今天的稿子得写出来,”萧寒随即给白甫打了电话,说了说采访内容,白甫听完马上说当天稿子都不行,正发愁头条呢,这个稿子不错。
欧阳一的父亲一再邀请萧寒父母去省城住几天,萧寒的父亲说到冬天吧,现在地里还有些活。萧寒母亲拉着欧阳一母亲的手悄悄说孩子都不小了,要抓紧给他们办了,趁她身体还行,能帮着照看孙子。欧阳一的母亲笑着说看孩子们自己决定吧,我跟她爸爸都开明,一般不掺合孩子的事情。
一路无话,饺子都吃了不少,吃完就上车,于是都呼呼睡着了。
车到单位下午五点,欧阳一到办公室就开始写稿子,萧寒去见了见袁锋与白甫,感谢也是销假,他不在的时候一个副总替他派题管理部门,随即也简单交流了下。
七点左右欧阳一写完稿子,萧寒仔细改了两遍,标题就是“小小渔家乐,白条十万多——老徐要账记”,报道直接就从晒白条开始,而后就是记者跟着要账的过程,最后落脚到老徐站在水库边欲哭无泪。
白甫看了稿子后将标题加了俩字“羽县老徐要账记”,而后就签发了,萧寒提议的评论他亲自写的,标题更加直白“渔家乐之痛”,洋洋洒洒写了一千字左右,直接就是“三问”:饭谁吃了?账啥时候结?用谁的钱结?
交完稿子,欧阳一叫萧寒一起回家,说她母亲打电话说阿姨做的野菜丸子汤,萧寒明确表示不能再去她家住了,想回自己新家那边开窗透气,郝运来也过去。
欧阳一没有勉强,一再闻着自己身上,吩咐萧寒晚上不许多喝酒,随后便嚷着回家赶紧洗澡急急忙忙就先走了。
萧寒晚上跟郝运来“久别重逢”,俩人提了一箱子冰镇啤酒聊了半夜,关于婚姻关于未来,俩人都心情不错。
第二天上午萧寒到单位九点多,先给部门开个会,到十一点多,他正跟欧阳一闲聊这个稿子的后续如何做,手机响了,他母亲哭着说:“你爸让人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