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放假(1 / 1)

()腊月初十,是竹林书屋放假的日子。

每年一进腊月,雁城的私塾馆就陆续开始放假过年,直到过了元宵节至廿十才开学。

那时的私塾没有寒暑假,每年只有这么一个假期。

因为要放假了,两天前学生们的心就野了,尤其是启蒙班的这些小孩子,在蒙馆里关了近一年,想到即将到来的一个多月无拘无束的快乐生活,其兴奋溢于言表,任先生在上面念书,下面一个个都象猢狲一样脚蹈之手舞之,连一向文静的张家姐妹也时常象小麻雀样在下面小声地叽叽喳喳。但只要任先生放下书本注目过去,那些小孩子立刻一个个正襟危坐,象乖乖学生样,小猢狲小麻雀们全都不见了。

任先生虽然心里不悦,但并不管这些,照旧教书考校,只要你背不出来,他就照旧打手心,有时实在生气极了,就忍不住拧几下耳朵,直到把那只小耳朵拧成红红的小麻花为止。

只有鲁荣明成天忙得连轴转,根本无心思及放假之事。自从决定学武之后,他白天听课背书应付先生考校,放学后急急回到父亲在鲁启公宅子里的住宿处铺开纸砚写毛笔字,现在他的任务已增至十五张大楷,写完后练习一遍小师姐教的船拳岳家手,至亥时方能睡下。第二天卯时一起床,就立即赶往竹林书屋跟小师姐练拳,天天忙得晕头转向,哪里还想得到其它?

好在他父亲鲁昌轩天天都很晚回来,早上也很早就走了,并没有发现儿子不务正业的在练拳,不然,这鲁荣明肯定会吃一顿他爷(雁城人称父亲为爷,后同)的老拳。

终于到了腊月初九。

这天下午放学后,学生们回家后第二天就不用再来书屋念书了,所以申时一到,就陆续有家长来书屋接自家的孩子,他们不是象如今的家长接小孩那样帮着拿书包什么的,而是把年初从家里拿来的课桌搬回家,那时人家的生活条件普遍不太好,家里很少有多余的桌椅,所以这课桌大都跟着小孩走。也有家里条件很好不需要搬的就继续放在书屋,来年开学后省了再搬来,譬如鲁荣仁兄弟和张家姐妹之类。

如果在任先生家里有铺位借过宿的,这天就需要把被头铺盖抱回家或拆洗或晾晒,不然一个多月后再来看,被子里肯定全是霉味,无法铺盖了。//百度搜索看最新章节//

这天,鲁昌轩也来了,他向鲁启公请了半天假,在赵家镇雇了一只小船和艄公,摇到书屋后门河滩头,请艄公相帮着把儿子的课桌椅子和被头铺盖统通搬到了船上。然后找到正一个个和家长揖手相送的任先生,觑得他有了空闲,忙过去揖了揖手:“同安兄,犬儿顽劣,一年来深受先生教诲,给您添麻烦了,真是对不起对不起了啊!”

任先生慌忙回礼:“文雅兄说哪里话来,贵公子聪明好学卓尔不群,将来前途定不可限量,这是文雅兄的福气,任某只是尽蒙师之职罢了,何来麻烦之说?”

清时的文人只要进过学(即在由州长或县长主考的院试中考中功名成了生员,有了岁考资格),不管年纪大小,见了面互相都称对方为兄,这只是出于尊重对方的意思,如果是进过学的,见了面后互相以进学先后排序,和所谓的先进山门为大差不多,不管年纪大小,称进学的即为兄,任先生是中过学有功名在身的,而鲁昌轩没有进过学,按当时不成文的规定两人之间不能互称朋友,这任先生会称鲁昌轩为小友,就是鲁昌轩到了八十岁面对进了学的秀才也还是个小友身份。但在本故事发生的年代科考已取消,进学岁考做官的概念在社会上已逐渐被淡化,所以这两人才会互称为兄。

“同安兄过谦了,蒙师之恩等同于父母,犬儿一点一滴的进步都是和同安兄的教诲分不开的啊!”鲁昌轩说着,从袖笼里取出一个红纸包来递过去,“犬儿在同安兄这里又吃又住的,让同安兄破费不少,这个……嗯,小小意思不成敬意,还请同安兄笑纳,多多包涵,多多包涵!”

“文雅兄这样说就是见外了,文雅兄的公子就是我的儿子,吃饭嘛只是多了双筷子,睡觉嘛也只是多了一个铺而己,何况铺盖又是文雅兄家里拿来的,这怎么好意思呢?”任先生客气地推让着。

礼让,是中国人谦谦君子的形象,在古时文人身上更是表现得淋漓尽致,尽管这位任先生可能明天就揭不开锅了,但这谦让还是必须要表示一番的。

这边两个大人正在你让来我让去地谦让着,那边厢两个小人也在不断地话别。

“阿明,记得每天早晨都要练拳哦!就是那套岳家手,我已经教会了你拳诀,你只要背熟并勤加练习就可以了。”任婉洁一本正经地交代着,俨然一副师傅的样子。

“记得啦!”鲁荣明把一张小脸皱成了苦瓜,“小师姐,你都已经说过十几遍了,我怎么能不记得呢?……唉哟,干吗打我?”他摸着被打痛的头,不服气地问。

“干吗打你?你不知道你刚才对师傅我很没有礼貌吗?师傅怎么说你就得怎么做,就是说错了你也得应‘是’,知道吗?”任婉洁双手背在身后,趾高气扬地教训着这个大弟子。

“噢,知道了。”鲁荣明赶紧低头应着,这下他学乖了,不敢再还嘴。

“嗯,那个,我阿爸教的圣人书还是要背的,毛笔字嘛也是要练的,船拳嘛更是不能忘的……总之你要学的东西有很多,不要丢掉就行了……唉,也不知道师傅什么时候派人来接我……”说到这里她忽然停了下来,望着河对面,眸子里闪烁着点点亮光,不知想到了什么。

鲁荣明在这位小师姐的脸上从来没有看到过的这种犯愁沉思的神情,他怔怔地看着她,不知道说什么好,一时就楞在了那里。

“小洁,别再和阿明讲了,他阿爸要开船了。”陆氏过来说,她整了整鲁荣明有点歪的瓜皮帽,“过年时到城里来,记得来先生这里白相啊。”

“嗯,晓得了师母。”鲁荣明点头应着,然后退后一点,取下帽子,向师母鞠了一躬,“师母保重,师母再会!我走了,来年再会!”又向任先生恭恭敬敬鞠了一躬:“先生保重,先生再会!”然后扣上帽子向任家姐妹挥挥手:“师姐再会!”喊毕转身跑向河边。

那里,艄公已解开了缆绳,鲁昌轩在船上正焦急地等着他。

送走了鲁昌轩,任志远紧了紧手里的那个红包,觉得里面应该是两个银元,心里略为舒畅了些,这鲁昌轩出手还真是大方,这下过年的钱总算有着落了。

这一年尽管过得不轻松,但磕磕碰碰地总算过去了。

明年,估计不太好过了,听说南方的革命党人和朝廷的军队正打得不可开交,京城里也乱哄哄的不安份。雁城虽然是个小地方,老百姓也不太关心时事,只晓得各过各的日子,但受政局动荡影响,物价、房租和人心还是有所波动的,咸丰年间一斤肉只要二十文,现在,一斤肉竟涨到了五十文……唉,再这样涨下去明年的馆金钿看来也要跟着涨了……真是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了,也不知道明年能收到几个学生。今天启蒙班那两个患了风寒学生的家长来搬课桌,问他们小孩子明年还来吗,那两个人吞吞吐吐说到时再看,明显是不想再来读了。这肯定和时局的不稳也是有关系的。嗨,想不了那么多了,走一步看一步吧,只要一家门没事就好。还好婉洁在普陀是不用付馆金钿的,不然真是捉襟见肘不好过了……嗯,过了年就要考虑婉如的事了,也不知那徐家几时来迎娶婉如……

鲁荣明和阿爸乘了小船晃晃悠悠地出了城,沿护城河逶迤往东而行,南面靠河是鳞次栉比高低错落的房屋,北侧是郊外,现在是冬天,地里是存活不久的成片的油菜和低矮的麦苗,有时,也夹有碧绿青翠的青菜在其中,小船驶至一个三叉河口时拐向北进入主河道,在这里,两侧的岸上基本上都是庄稼地,但野草并没有完全枯萎,在严冬的步步紧逼下仍展示出顽强的生命力。河边有柳树的枝条垂到河里,有鱼不停地跳出水面啄那枝条,想是枝条上有让它们垂涎的食物。

船轻轻地晃动着,浆橹的矣乃声咦呀不停,如果不是北风正刮得紧,让坐在船头上的鲁荣明不得不裹紧了棉袍和围巾双手袖笼的话,他一定会好好欣赏欣赏这难得的水乡风景。

鲁昌轩的家在雁城北门外一个叫赵家镇的一个小镇里,离雁城大约有七里旱路,自从十年前在鲁家米行里做事以后,除了清明、端午和中秋、过年这四个节日回家和家里人一起过节外,鲁昌轩平时不大回家,就落脚在鲁府的西垮院里。儿子来城里读书后,他就让儿子和他一起住,但是如果米行里事情一多需要他加班的,他就让儿子在任先生那里搭伙打地铺。他怕儿子不懂事,他不在时给他惹麻烦。

毕竟他只是为东家做事的,行事一定要小心谨慎些才能保得饭碗长久啊。

今天是个例外,因为儿子私塾放假,学了一年总算能轻松一下,这样的心情他小候也有过,所以他向东家请了假,特地雇了船把儿子送回家。自十年前太平军起事以来,雁城这块地面上也没有以前太平了,经常听到有小孩和女人无端失踪的事,让人心里慌慌的,加上私塾里还有被头铺盖和桌椅,一个八岁的小孩是无论如何也拿不了的。

离家越来越近了,鲁荣明的心里也越来越激动,他就要见到离别差不多有一年的姆妈和妹妹了,嗯,还有爹爹(爷爷)和亲亲(奶奶),她们,还好吗?姆妈会不会烧了他最爱吃的红烧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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