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玉玨还沉浸在刚刚颓丧的情绪里,闻言,有些茫然的抬头,待回过神来,脸色立刻又沉了下来。
账本?他这里确实有两本账本是关于养父的,但他并没有把账本交出去。
在今日之前,他和辛家人并没有撕破脸皮,又怎么会自掘坟墓?
东西都没交出去,陛下是怎么知道的?又怎么会派萧五郎来查证?
萧元祐拍了拍手掌,萧一从外头进来,手中捧着一个匣子。
他接过之后,打开匣子,里头有信和账册,他饶有兴致地拿起一封信,一目十行地扫了一遍,点头笑道,
“这是前头辛先生任官时写信找人要钱?两千两黄金?胃口可真不小呀。”
明玉玨傻掉了,满脸的百口莫辩,这个金额和他的那个账本里是一样的。
可他真的没有把账本交出去,这个账本哪里来的?
“我……这怎么可能。萧大人,我根本就不曾使唤旧仆做过这些,更不可能让他交什么账本。”
那名旧仆被萧元祐的黑衣侍卫朝前拎了拎,因为捆的结实,跪不直,半摊靠在门槛边上,愣了片刻,脸上的表情如丧考妣,
“是,少爷说的不错,是小的自作主张,办错了差事。”
这就是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了。
“其实,我从不好奇这个账本上收受贿赂的内容和金额,我只是好奇明大人行事风格。”
“听说明大人在同僚中很能吃得开,对谁都是好好先生,能帮着做的都会帮着做。”
“只是,抚养你长大的养父一家你却说背叛就背叛,又何况是那些相处时间并不长的同僚,什么时候给人背后捅一刀都有可能啊。”
明玉玨黑着脸,一言不发。
说多说错,刚刚和辛宴对招的时候,他从第一句就落入到陷阱里,这个时候不说总可以吧。
黑锅一个是背,两个还是背!
萧元祐轻扬眉梢,有点兴味的意思,将手中的一份信递给边上的辛宴,“你来念。”
辛宴双手接过,将那两张纸展开。
这是一份口供,签字画押一样不缺。
上面明明白白写着,苦主在辛季春任上时,是怎么被辛季春压榨其辱,又是如何的告状无门,收受的钱财多少。
辛季春听到辛宴念的,愣了一下,还没念完时,他的脸色就变得煞白,不等辛宴读完,他就朝萧元祐拱手,颤手道,
“萧大人,如今我已辞官,没有进宫觐见的资格,但我会写一封自辩的折子,还请萧大人代为转呈陛下。”
萧元祐只是微微的笑着没有说话,整个人看起来比刚才还要轻松一些,甚至微微的后仰,靠在椅子背上。
虽然不知道这个账本还有信件是怎么流出去的,可明玉玨还是有些控制不住的露出兴奋之色。
萧元祐则是,“陛下将此事全权交给我处理,辛先生不妨说一说里头有什么内情。”
辛季春颤声应了个‘是。’然后快速的回禀道,
“这个确实是我该死,只是……大人应该知道当初我外任所在的地方很是贫穷,贫穷最大的原因就是太过与世隔绝了,于是我就想着将那些羊肠小道都扩一扩,还有一些小河小江上头也驾一座桥通行方便。”
“穷得叮当响的县城那里有那么多的银子?正巧,这个时候有个行商过来,说要将县城的特产都买去,但是价格要低些,然后交两层的抽头给我。”
“我虽然做的是小官,可不会违背辛家祖训,只想做一个清官,好官,可好不容易有大的行商能够在这里发展,我自然是不愿意放过的,答应东西价格低一些给他,但我不要抽头。”
“也不知道那行商是如何想的,他说如果我不要抽头,就不在那里做生意,仿佛我不拿抽头就会为难他一样。”
“所以,我就拿了!”
辛季春有些红了脸,肩膀也塌了下来,整个人有些沮丧,或许那个行商在其他的地方给习惯了。
三年清知县,十万雪花银,大概就是这么来的。
朝廷的律法条例都在那里,该怎么做自有定例,有法的讲法,没法的将人情。
可人情不是钱情啊,辛季春其实有些搞不懂这些小民。
不给钱他也还是一样的办事啊,钱财留着自己用,扩大生意不好么?一定要送出去给别人?
这又不是什么先富一部分人,再打动大部分的人富!
那行商真要有高大上的思想,只要好好的做生意,不耍滑头,不苛刻百姓,哪个官员不欢迎哦。
偏偏他搞得不拿他的钱,就会给他小鞋穿一样,死活要塞过来,不收就走人的意思。
他哪里敢不收,真要不收了,下一个这样的大行商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呢。
“爹,你是怎么得罪递账本的人的,是不是欺压百姓,凌辱豪强啦?”辛宴抱着胳臂,绷着脸问道。
“胡说八道!这世上就没有像我这么和善厚道好说话的官员好吗?”
辛季春提高了声音,有些愤怒,“大人明鉴,我拿了那两层抽头并没有据为己有,而是全部都投入到了当地的修路,造桥,以及民生里头去了。”
“没有一个铜板是用在自己身上的!”
辛季春如实说道。
“呵呵呵,”辛小弟继续发出类似嘲讽的声音来,“我平生还从没听说过这么厚脸皮的话呢,这世上最好的官,你既然说没花一分钱在自己身上,那你做了账本吗?银子花在何处……”
“你看看人家,给你的贿银可是一个铜板都记得清楚的很,何时何地给了多少,见证人是谁……”
辛季春心头都委屈死了,他明明想做一个好官,偏偏人家一定要让他做昏官,好吧,他就外头做昏官,内里做好官。
别人误解也就罢了,自家这个孩子真是气死爹了!
“我只做我该做的,又不要别人回报什么,记录什么?难道你每做一件好事都要记录下来?就等着哪天别人冤枉你,你好翻出小本本来回敬人家?”
辛季春瞪着辛宴。“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个讨债鬼。”
“哈!”辛宴嗤笑一声,“你和母亲不生儿子才要出大事好吧,我这么懂事来救你们,倒遭了嫌弃,哎!”
辛宴抱着胳臂,斜睨着辛季春,一边叹气一边摇头,满脸的表情好像都在操心‘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辛夷在边上乐得看戏,时不时插上一嘴,“你要是懂事,就不该来的那么晚。”
姐姐都已经出嫁了,她也及笄,可小弟才将将十岁呢。
辛宴哀叹,“你也是讨债的姐姐,刚刚就不应该帮你。你一点都不可怜。”
堂上的气氛原本沉滞,凝重,因为父子俩的斗嘴忽然变得轻松起来。
萧元祐开始轻松的靠着,眼看父子俩要干起来,他才沉声道,
“请辛先生稍安勿躁。”
父子俩听到他的声音,都双双的闭了嘴。
“辛先生,那些抽头你既没记录在册,那有没有什么证人呢?比如知道你拿了抽头,也知道你把这些银钱都用在做善事上头的人?”萧元祐问道。
辛季春没了和辛宴斗嘴的兴趣,努力想了想,才道,
“自然是有的,辛家为官之人都会专门备一个师爷,就是为了提醒辛家子弟要为国为民,做一个清廉的好官。”
“我当然也不例外,不过因为我辞官,那个师爷跟着另外一个辛家子弟去了别处为官。”
“如果大人需要,我会让人去接那位师爷回来作证,还有一位管理修桥铺路的书办,他也是知道的!”
明玉玨愣在那里,冷冷的看着辛季春的辩驳,还有和辛宴的互怼。
他早已是心乱如麻,就在辛季春说出抽头都做了善事时,他的心里就已一片冰凉,知道这次真是跳到黄河洗不清!
他更知道,自己大势已去!
幸好,他还可以分辨,这东西确实不是自己拿出去的,之前的那些控诉,他可以假装自己糊涂,只要好好的求一番,辛家不至于对自己赶尽杀绝。
他还能翻身。
现在,他只能再次跪倒在地,给辛季春磕了一个头,
“父亲,我……”
辛季春没有听明玉玨的分辨,他只是‘啪’的一声,抬手就给了明玉玨一记响亮的耳光。
辛季春这一下打得极重,自己的手都觉得有点麻了,再看明玉玨,半边脸迅速发红,嘴角也溢出血来。
瞬时,屋中似乎连空气都凝了凝。
幸好徐氏已经昏过去后,辛季春就让人将她抬回去了。
良久,明玉玨缓慢地偏过头,拇指轻轻揩了下嘴角的血迹。
辛季春只是平静地道,“你到底做了什么,自个儿心里清楚,受得不冤。”
明玉玨脸上不显息怒,只是撩眼皮看了看辛季春,片刻,微微躬身,
“孩儿谢过父亲今日教诲。”
他以为只要辛季春还愿意打他,那就是会原谅他的。
这话辛季春这些年听过不少,从来都是自感欣慰,对得起死去的义兄。
今日却觉得十足讽刺,到了这个地步,明玉玨还是没觉得自己错,理直气壮的。
他冷嗤一声,
“当不得你这声‘父亲’,当年义兄的舍命相救之恩,我把你们兄妹也抚养这么大,明家的家财也俱已交还,既然你能顶家立户了,你就从辛家搬出去吧!”
不管明晟的相救本意是不是和辛宴说的那样,故意的,可这份恩情是真实存在的。
如今恩情已还,明玉玨又心怀二心,那还是离开辛家的比较好。
至于他做的那些,该如何就如何。
明玉玨眼睫微垂,刚刚眼中的那点不甘已经迅速隐了下去,须臾,他静静开口,
“是辛家把我们兄妹养大,蒙父亲不弃,悉心栽培教诲,方有今日,父亲的恩义,玉玨不敢忘。”
辛季春确实在他身上花了很多的功夫,期望越高,失望越大,才会狠下手那么一下。
他看着明玉玨肿着半边脸,姿态恭敬,心头一晒。
“不,你不要告诉别人是我教导了你,我教导你的从来都是大道直行,从没教导过你那些魑魅魍魉,所以,我做不了你的父亲,辛家其他人我不管,可在我这三房,与你明玉玨是恩断义绝,高攀不起!”
说完,辛季春又转向萧元祐那边,“多谢萧大人此行,人证我会尽快带回京的。”
“不急,我已让人去你当日在的县城将那书办带回,还有跟着你的那位师爷也着人去请了,人如今就在大理寺……”萧元祐道。
辛季春愕然,又有些讪讪的坐回椅子上,今日的心情真是忽高忽低,一会上天,一会下地的。
这个萧大人,为何如此的客气?热情?就因为阿宴的请托?
这也太未卜先知了吧?
这就把人已经带回京城了?
那刚刚他还问什么证人的事!
辛季春头大如牛。
萧元祐的手放在案几上,修长的手指在上面轻轻点着,
“真相如何,大理寺的同僚自然是会审出来的,清者自清,我相信有阿宴和微微这样孩子的父亲一定是不会做出那些违法之事的。”
“今日本官奉命问案,如此就能回宫复命去了。”说是这么说,可是尊臀在椅子上一点挪动的意思都没有。
辛季春巴不得赶紧把这尊神给送走,可人家没站起来,你要怎么说?
难不成拉着人家往外走说,“我送送你?”
辛宴捂着胳臂,“父亲,母亲昏了过去,你不去看看?萧大哥这里有我和七姐相送就行了。”
萧元祐站起身来,点点头,“极是,辛伯父你还是去看看夫人如何,今日本就是阿宴请我过来的,问案也只是顺便。”
辛季春:新伯父?我还旧伯父呢!刚刚还辛先生的,这会转眼就变了。
果然为官之人就和变脸术一样,飞快飞快的。
辛夷本想今日就去找萧元祐的,谁知变成了她相看的日子,她盛装等着徐家舅舅带着表哥上门,没想到人没上门,却看了好大一出戏。
辛宴说送萧元祐,她当然乐意的,只是在父亲眼皮子底下,不能让人去把大氅拿来,还给五哥了。
她的心头又有些窃喜,五哥不来找她,那她下次可以借着还东西去大理寺找五哥呀。
兄妹俩跟着萧元祐出了待客厅,没走多久,辛宴憋着红脸道,“七姐,你送萧大哥出去,我忽然有些不舒服。”
辛夷见他脸红,上前摸了摸他的额头,“怎么会不舒服?我先送你回院子,让大夫过来给你把脉?”
辛宴手捂着肚子,拼命道,“不……不用……我自己回去就好了……”
“你送萧大哥出去,不用管我……”
说着他转身就跑了起来,他的小厮七日跟在后头连声叫,“小公子,等等小的……”
辛夷,“……”
她怎么没发现辛宴还有如此的特长,被鬼撵一样,一下就不见人影了。
刚刚在面对明玉玨的时候不是挺靠谱的吗?怎么一会就变了?果然嘴上没毛,办事不牢。
等人不见了,她才转身,见萧元祐正弯着嘴角看她。
她有些狗腿的上前,“五哥,我们有两天没见,我好想你呀!”
想你为何还不来带我去查案!
原本一直泰然处之的萧元祐身子一僵,别过脸去。
本来他见着她那盛装的样子,面上不显,心里却想,从没见过她这个样子打扮呢,见她的时候都是很随意的。
想着,他已经大步走到前头。
萧元祐见她小脸上的笑容仿佛花儿一般,而他也好像听到了花开的声音。
辛夷见他不说话,抬头看他,就见他两只耳朵红红的,毫无颜色地道,
“五哥,你也不舒服吗?刚刚小弟也是脸红耳朵红的……”
她踮起脚尖抬手想要和刚刚摸辛宴额头一样,去摸萧元祐的额头。
“咳咳……”萧元祐抬手将她身子放正,清了清嗓子,“没有,走吧,你送我出去,我还要入宫给陛下复命。”
辛夷见他来回奔波,刚刚说是问案,其实一直都是帮着父亲说话,“五哥,你累不累?我给你捏捏吧?我手艺可好了。”
辛夷不是吹牛,在别院的时候,她可是时常帮祖母捏肩的,祖母都说捏的很好。
萧元祐垂在身侧的手捏了捏,沉声道,“我不累。”
好像觉得自己的声音太过低沉,会吓着辛夷,垂着眼眸,神色温柔极了,好像天边不间断的云彩,
“等我从宫里出来,要去查案,你要去吗?”
辛夷直接蹦了起来,欢呼,“去去去……”
等了这么久,想了这么多天,就等着今天呐。
她按耐不住欢喜,一把揪住萧元祐的袖子,在他手臂上蹭了蹭,“五哥是世上最优秀的人!”
“那你就不要送我了,我自己出去就好,你去看看阿宴怎么了。”萧元祐道。
“好!”辛夷脆生生的答应,一转念,想着萧元祐是客人,不送不太好吧。
可抬眼看到萧元祐的脖子都红了!
她忽然好想明白了什么……
以前在师门,她也时常会和师父的那些朋友,师兄弟撒娇,从来没人告诉她这样是不对的。
哪怕她看过很多的话本,都说红尘里的男女授受不亲。
可具体的她也没实践过,拿来怼人倒是怼过。
方才她是一时欢喜的忘记了。
她有些手足无措的站了站,结巴道,“那……那我去看看小弟……”
说着,她转身就跑了。
萧元祐在原地看了会,这才转身往外离开辛家。
辛夷一阵风般的冲进了辛宴的院子,“小弟……”
她急急的叫着,谁知道进了屋子,就见辛宴神清气爽的坐在窗边看书,哪里有一点不舒服的样子?
见到她冲进来,辛宴捧着书,抬头狐疑道,“萧大哥送走了?你怎么这么快就过来了?”
辛夷同样狐疑地看着他,“你不是不舒服吗?”
刚刚还脸红脖子粗的,才这么会就神清气爽了?元始天尊的仙丹也没这么厉害啊。
辛宴老神在在的看着辛夷,重新把目光放回自己手里的书页上。
这世上还有一种急就是内急,刚刚和明玉玨对质的时候精神太紧绷,等松懈下来就内急了。
难道他还在客人面前说他要去出恭?让客人等等?
他可是辛家小公子哎,名声还要不要了?
见辛宴这个样子,辛夷放下心来,说明是真的没事,“刚刚五哥说等下要带我去查案,家里如今乱糟糟的,要去吗?”
辛宴放下书,揣着手,面无表情地道,
“别想让我带你出门……”见辛夷垮下脸来,恨铁不成钢的,“萧大哥既然这样说了,他总有法子让你坦然的出门啊,你们又不是私奔……”
辛夷头也不抬,眼也不眨,毫不负责任地哄骗道,
“你不是经常和衡山先生出去游历长见识?难道你不想去看看查案是什么样的?我让你提前享受当官破案的乐趣哎,你确定不去?”
五哥办事她当然放心啊,可是她想早点出门去,家里肯定还有得乱。
辛宴,“你是不是把我当十岁小孩骗?”
辛夷,“不,是当两岁半的小孩骗!”
辛宴,“???”
最后的结果当然是谁也没去成,因为辛季春安抚好徐氏,看着大夫把脉开方子后,就来找姐弟俩谈心了。
“你们这样瞒着家里行事,心里开始怪我?”辛季春想到辛宴在厅堂里质问明玉玨的事情,心里酸楚难当,声音微哑。
儿子小小年纪,就能如此多思,遇到困难没有向家里求救,反而去找外人,这心结是有多重啊。
“我虽然劝阻过你们母亲,让她不要那样,可到底不忍心将她逼急了,你明伯母的事就是她心里的一根拔不出来的刺,碰都碰不得。”
辛季春颓然地坐在椅子上,“阿宴是不是觉得父亲很糟糕?”
辛夷没说话,辛宴看着他,目光变得柔和,
“我以前跟着先生出去游历,年纪小小的,什么都亲力亲为,想着为何你们会那么狠心的将我丢出去。”
辛季春听着有些苦涩,没有哪一个做父亲的愿意让儿子那么小就出家门的。
“后来,我想,大概父亲是为了让我独立,将来好支撑门庭,毕竟姐姐都要靠我。”
“可是,我还是觉得父亲很无能!为何你不先将门庭支应起来呢?反而一直做这个七品县官。”
“从来都是这里到那里,从南到北。辗转来辗转去。”
辛季春叹道,“父亲确实很无能吧!”
“小时候是这么想的,不过现在觉得,如果父亲若是无能不聪明,怎么生得出我来?”
辛宴一脸严肃,慢吞吞的道。
辛季春笑了下,使劲的揉了揉辛宴的头,“臭小子,你现在也才十岁……”
辛夷在边上添油加醋,“不,爹,他只有两岁半!”
“现在是男人谈心时间,你想男女谈心在后头排队……”辛宴撇了撇嘴。
“无论去了哪里,我都会带着父亲做的文章,诗词,以前是为了做范文,并不是觉得好,而是打心底认为父亲做不出那样的好文章来,而我……”
他顿了顿,“如果连父亲这样的文章都做不出,那这辈子说不定县官都做不成,所以我想着赶超父亲……”
所以,他拼命的学习。
不过,在年纪越长,见过的人,阅历越多之后,辛宴才愕然发现,父亲的文章不是不好,而是太好,比衡山书院的很多先生都做得好。
到底年纪还小,再怎么老成,也还是会茫然,“我不明白,为何父亲明明很有才华,为何一直都……”
只在各县之间辗转,还是贫穷的县,否则当初也到不到滇南去做官,更不会碰到滇南暴乱。
不会有今日的事情发生。
如果是从前,辛季春大概会用‘等你长大了就明白这样的话。’
可今日之后,他再也不能真的把孩子当成小孩来看到,他想了想,
“人生远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简单,你才十岁,不急,日后会慢慢与你说的。”
辛夷在边上插嘴,“祖母曾经说过,因为家里祖父如今是从一品的尚书,大伯是三品下的堂官,从前朝起,就有同家族之人居庙堂之高的大忌讳。”
“父亲与其在京城做个小吏,还不如去外放为官。”
辛季春叹了口气,道,“你祖母倒是什么都和你说。”
辛夷点头,当然啊,因为她是祖母啊。
“那你祖母和你说过你母亲的事吗?”辛季春心中为女儿骄傲,又是苦涩。
辛夷沉默片刻,道,“我现在不想说母亲的事情”
省得到时候还要吵起来。
辛季春心潮起伏,道,“你母亲也是疼你的,小时候你病了,抱着你三天三夜没合眼……她对你的心是一样的。”
见辛季春执意要说,辛夷也就是神色一肃,沉声道,
“我记得母亲在堂上说,恨不能分开两半,一份给我,一份给明玉善,可是父亲,不是这样的。”
“母亲要分就要分四份,姐姐和小弟她又放哪里去了?我既厌恶偏心,自也不想要偏向我的心。”
辛季春呆了,指着辛夷,忽然心头一凉,看来,这对母女,是真的不会有转圜之地了。
“父亲,你知道小弟为何宁愿求助外人也不找家里人的原因吗?他是因为可怜我!”
“世人都说辛家七姑娘是辛家上下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可是谁能知道,她的亲娘那样偏心?”
“如果小弟要找你帮助,你会不说给母亲听吗?那如果母亲要哀求你放过明玉玨他们的时候,你会不会心软?”
“你把小弟送去给衡山先生,让他小小年纪就出去游历,难道不是怕他在母亲手上长坏吗?”
“父亲,我愿意孝敬你,我也爱你,因为你是好父亲,可有些事情,有些人,还是保持距离的好。”
“这样对大家都好!”
辛季春偏过头去,他都不知道自己眼眶湿了,可他的女儿,只是薄薄的背脊挺得笔直,站在那里。
他以后不想站在夫人那边了,他要站在儿女这边。
“姐姐和小弟他们也不是石头做的,他们就不想要母亲的关怀吗?凭什么要饱着两个人,饿了另外两个。其实真正的只有一个人吃的饱饱的?”
辛季春自以为见识也是多的,可是这一刻,他还是心痛如绞。
辛宴也是愣愣的看着辛夷,他和衡山先生有一次去北边游历的时候,在一处林子里经过时,他看到两个狼群的对决。
当时两个狼群都已经死伤无数,站立着的狼匹其实也是通身是伤,可他们并没有倒下去,奋力的站在那里,想要用余威震慑对方。
最后的结果是,两个狼群都死伤殆尽!
残阳如血,透过树丛,照射在狼的尸体上,那一刻,他没有看到不堪,只看到狼匹倒下前的那种孤勇,令人心醉神迷的光彩。
辛夷笑了笑,“父亲,以后我们不说这个好吗?还有,今日明玉玨兄妹的事情,你不去祖父还有大伯哪里告知一下吗?”
“明玉玨还不知道要做什么,应该让祖父和大伯他们防范一下的。”
“刚刚五哥说明玉玨为官的时候很是亲和,收拢了一批人心,难道父亲你们就不该查一查他的事情吗?”
“人总有纰漏的,小弟都能抓住,没道理你们抓不住啊。”
辛季春,“?????”
“这事当然要和你祖父还有大伯他们说的,毕竟也不是小事,一旦逐出去影响也是很大的。”
毕竟明玉玨兄妹在外人的认知里,是辛家的人。
明玉玨看着辛季春去了后院,看着辛家姐弟俩送萧元祐出去,最后只留下他独自一人站在厅里,他竟不知该何去何从!
今日的一切都不是他想的,他小心翼翼的谋算着,就是要把整个三房击垮,可到头来,被击垮的反而是自己。
他一步步地走到今天,凭借的是他的小心,还有他精明的头脑。
而此时,他仿佛听到一个声音在嘲笑他,不行的,不行的!
从这里离开后,就再也不会有大道可行,他让自己从大道走入羊肠小道,最后走上绝路。
他不知道自己出的待客厅,每走一步,都是煎熬。
他看到辛宴和辛夷送萧元祐出去,看到辛夷和萧元祐灿烂的笑。
猛然只见,他突然醒悟了,从明玉善的失踪开始,就是辛宴设计的局!
一步步的,让他走到如今。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他根本就不是弄巧成拙,他是上当了,上了辛宴的恶当!
今日这一切,分明就是个连环局!也许他那个账本是真的,可今日萧元祐拿出来的账本那就是安排好的!
先下手为强,偏偏,他被接二连三的打击给弄懵了,来不及分辨。
难道他要说这个不是真的?是假的吗?那么他明明手握证据,为何不交出来?
那他就是包庇罪!
反正无论如何,他都里外不是人,不是得罪辛家,就是得罪官家!
明玉玨只觉得眼前一黑,有什么东西仿佛向他头顶直压下来。
……
那头萧元祐从辛府离开,就直接往宫里而去,进了宫门,正好碰到一群官员从皇帝的勤政殿出来。
他叫住了一位紫服官员,“李大人,请留步。”
这位李大人是专门管着官员升迁调动的,过了新年,有一批官员的职位会有调动。
李大人对萧元祐叫住他还是很诧异的,这位萧大人说起来算是皇帝的半个养子,领着数个职位,是皇帝跟前的第一贴心人。
“萧大人,不知有什么事?”李大人单刀直入,切入主题。
事实上,是李大人的好奇心作祟,这样的人,有什么事情找自己?公事都会去衙门里,不会独自两个人在一边说。
萧元祐拱拱手,一脸沉静地道,“是想请你帮忙斟酌一下,若是不能透露,就当握没问,若是可以透露,那就请你如实告诉卧,我想问一个人,他在您这里有没有案底。”
李大人乐了,‘您’都用上啦。
这也不知道是什么事。
不过,萧大人自己就领这个数个职位,又是大理寺的,难道还会不知道别人的案底?
他这样想,也就这样问了。
萧元祐回道,“是个官儿,你不是管着升迁调动吗?就想着知道这个人后面会怎么样?”
李大人眨眨眼,原来是要帮人求官?
不是都说萧元祐大人很是铁面无情吗?就连当初祖母娘家人说撸就撸掉了的。
李大人眨眨眼,“要看是什么人,任什么官。”
有些卷宗是保密的,只对皇上开放。
“明玉玨!”萧元祐报上了明玉玨的大名。
当然知道了,明玉玨的官评很好,过年之后新年的第一波调动就有他,官升两级。
“这个官评很好,会有大任命,怎么?大人有话要说?”
他以为萧元祐是为明玉玨做说客呢,可看萧元祐的态度,也不是个认真的说客,他也就问的很随意。
萧元祐皱皱眉,“如此?”
“怎么?是他范了什么事吗?”李大人能穿紫服官袍,那就是个机警的,见萧元祐皱眉,立刻追问。
萧元祐对李大人行了一礼,笑笑,
“幸亏碰到李大人,这个明玉玨,他不行,万不可放出去残害百姓。”
李大人惊奇了,竟然不是做说客,这是要把明玉玨的名字给抹掉,道,
“他的同僚,上下级都是赞口不绝,升迁是正常的,只是,若有不法事,自然也该罢黜。”
萧元祐朝萧一伸手,萧一会意,递了他两卷东西。
“这是两本账册,是我刚刚办的案子,关于明玉玨的,他把养父辛季春给告了!”
虽然说告了养父可以说是大义灭亲,可反过来想,养育之恩说抛就能抛,那朝廷不同样如是吗?
到时候出去危害百姓,甚至通敌卖国,找谁算账?
“经查,不过是子虚乌有之事,我正要去禀报陛下,碰到李大人,就先问了问。”
怪不得,李大人心中惊奇,忙说,“是我疏忽了,我会好好的查一查这个明玉玨,就先不给升迁了。”
“如今已经到了年关,就先让他回家歇着吧。”
萧元祐点点头,果然是个穿紫服的人精。
没有任命,如今的官职也停了,就让他回家吃自己的!
他不是道貌岸然吗?就先揭了他的皮,拿了让他骄傲的东西,让他露在日光之下。
想要收拾他,也不需要自己动手了。
萧元祐干了这么件事,依然是不对辛夷声张,慢悠悠的往勤政殿去,等着禀报完事物,就让燕无名去接了辛夷出来。
辛家今日肯定乱的很,他算算时间,他出宫,找燕无名,再去辛家,那个时候辛夷应该也侍完疾了吧!
到时候就当带她去散心。
……
辛夷等着萧元祐出宫来接她去查案,徐氏病倒请大夫的事在府中也传开了。
少不得洛氏等妯娌也要上门来探望。
辛四太太赵氏坐在椅子上,用帕子捂着嘴,四处看了看,
“不是说微微挺孝顺的吗?陪着老夫人住了几年,怎么也不见过来侍疾?”
“三嫂莫不是被她给气的?”
“哎呀,不是我说,这个微微,就是咱们家特殊的一份子!别人不去书院,她去书院。”
“老夫人那里别人都不能去,就她能去。”
“三嫂当初怎么没把玉善一起放过去啊。”
赵氏最喜欢看的就是三房的笑话,大房是宗子,她不敢笑话,二房一家在外任,常年见不着面。
唯独三房,徐氏个是软糯糊涂的,最好下手。
“四婶,人贵有长进,别光见肚子长……”辛夷捧着药碗从外头慢悠悠的走了进来,眼角撇了撇赵氏那仿佛三个肚子的腰间。
赵氏滞了下,顿时嘲讽道,
“还长进呢,也不知道谁把亲娘给三番五次的气晕过。你说说,你长哪儿啦。”
辛夷一点也不恼,
“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侄女对你不用长进,只要说鬼话就行。”
赵氏一愣,她摸不清侄女是什么逻辑,只能愤然,“我是人!”
辛夷放下药碗,懒洋洋地道,“你不是人,你是水桶!”
水桶腰,好几个圈!
“再说,你说自己是人?你怎么能定义自己是人?是人会说自家侄女的坏话吗?”
赵氏,“……”
我是谁?握在哪?我是人吗?我怎么证明自己不是水桶,不对,不是人?
老半天,辛家传出了赵氏如同杀鸡般的尖叫声,
“辛微微,你给我等着!”
辛夷掏了掏耳朵,她会等着的啊,毕竟,这个四婶这些年在三房的事情上,也出过不少的功劳。
不就是她天天在明玉善耳边说徐氏不是亲娘,亲娘都会疼着自己的孩子的,哪里会对别人好?
徐氏对她好,不过是图着辛家的家财呢。
明伯父两夫妻都不是歹竹,可为何会生了明玉善明玉玨两根歹笋呢?
自然是有外因在里头诱发的啊。
明玉玨收拾了,这个四婶难道还留着过年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