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隍庙门前的清晨,永远是喧嚣而繁闹的。
那沿着街道一溜儿排开的店铺,伙计们正闹呵呵的拆下封板,预备开门迎四方客,庙门前那一大片开阔地,早已经摆满了各式各样的早点铺子,许多早出打鱼的渔夫把小船停靠在晚塘,吃过热气腾腾的早饭,吆喝着号子,撑着船儿远去。
沈愚山用罢早饭,在叔叔婶婶欣慰他能走出阴影的目光中,再次背起书箱,穿过纷纷攘攘的人群,走下石阶,面对晚塘。
“老艄公呢?”沈愚山叫住两个正坐在船头,边吃早饭边侃天的年轻渔夫。
两个渔夫,一个割了短发,一个束起长发。
割了短发的渔夫说道:“老艄公?不知道,已经有几日没见到他了。”
“是吗?谢谢了。方便搭船送我去竹山麽,我可以付船资。”沈愚山问道。
“对不起了,我们今天相约去下游打鱼,不往上游去。”
沈愚山奇怪道:“我记得老艄公提过的,上游的鱼儿才肥美,你们怎么反倒往下游去?”
割了短发的渔夫再次说道:“我也不知道,听说最近有好几个渔夫在上游失踪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谁还敢去上游啊。听说,芦苇泊的湖匪又来了。”
“哦,是吗?”沈愚山忽然眼前一亮,杀人不眨眼的湖匪呀,不知是否能为他挣一笔功德云呢,他们可比妖怪好杀多了。
沈家是镇子上薄有家资的人家,沈愚山肯多出银子,很快便有渔夫放弃今天的打鱼,载着少年逆流而上,竹山虽然是在上游,但离那些渔夫失踪的地方还很远,护卫队近来又安排了许多人在那一带巡防,安全是不需要担心的。
见沈愚山的船消失在河岔口,束起头发的渔夫一扯身边人,责备道:“你怎么骗人家沈二郎,那明明不是湖匪,我听说是僵尸,吃人肉的僵尸。”
割了短发的渔夫摇头叹气道:“说你是个直肠子,你还不乐意。那天的热闹你也瞧见了,沈家二郎有几手法术,我怕把僵尸的事情告诉他,少年人初生牛犊不畏虎,搞不好要去闯那僵尸阵。咱们脚底下这片晚塘,还是沈家出银子挖的,我们把船靠在这儿,还一分银子不收咱,咱可不能图一时嘴快,害了人家沈二郎。”
束起头发的渔夫竖起大拇指,不由赞叹道:“可真有你的。”
……
……
船开到竹山脚下的水栈码头。
沈愚山沿途发现有几艘护卫队的船在此处警戒,偶尔有几艘渔船要往上游去撒网,都被一一劝了回去,难怪那两个渔夫不肯过来。
付了银钱,沈愚山拾阶而上,很快便走进竹林书屋。
书屋内,已经有三两个学生,正在摆弄着骨牌游戏,有人走进来,抬头一看发现不是乔儒先生,便又低头继续,忽然间停顿住,几张脸你看我、我看你,面面相觑。
进来的人,是沈愚山,结发妻子新婚之夜负心背走的沈愚山。听说铁心兰在古仙剑派很得宿老长辈看重,将来若是下山回到桥镇,沈愚山又该如何处之啊。
这几个人,以我度之,觉得到时候背弃自己的妻子衣锦还乡,得授仙人术,而自己则依旧是窝在一水小镇内的庸碌无为之徒,那滋味,恐怕生不如死吧。
故而,几人默默收拾起骨牌,翻开一本书,书屋内瞬息间便落针可闻,静得极了。
沈愚山隐隐感觉到几道目光投在自己身上,目光夹杂的韵味很是复杂,或是同情,或是怜悯,甚至有几人因为总是受到先生责骂而沈愚山又总是受到夸奖,不免得有些幸灾乐祸。
沈愚山坦然处之,唯有指尖触及书纸的微凉。
“愚山,你出来一下。”
乔儒先生不知何时出现在竹屋门前,看见几个学生都在认真翻书,不由得愣了一下,然后呼唤沈愚山。
沈愚山走出书屋。
“走,先生带你……”乔儒抓着沈愚山的手腕,便要往前头走,又突然间顿住身形,面容闪过一丝诧异。
沈愚山在先生眼前挥挥手,发现乔儒先生好像发呆着,试探着问道:“先生?”
“哦,没事儿了,你回去念书吧。”乔儒撤手,示意沈愚山回去念书。
沈愚山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准备回去,但又想起了什么,便说道:“先生,我家附近挺热闹的,学生想寻个静下心来念书的地方,竹林书屋有许多空屋子,不知可否……”
乔儒摆摆手说道:“你尽管住进来便是,什么也不用带,一应用度我都给你备齐。”
沈愚山喜色道:“谢先生,但我叔叔婶婶那里……”
“我回去就手写一封书信,你放课后带回去,料想他们不会也不愿耽误你的学业。”
沈愚山满意的点点头,认真道:“那就再好不过了。”
……
……
事不宜迟,沈愚山回家把乔儒先生手写书信转交叔叔婶婶,青梅收拾行囊。
次日晚,少年入住竹林书屋。
带着某种初体验的神圣仪式感,沈愚山一日三餐皆素斋,沐浴净身,然后打开行囊,从最深处翻出两件旧衣裳。
一件道袍,一件衲衣。
沈愚山略一斟酌,披上道袍。
手掌心抚过道袍,沈愚山不由得满心愧疚,在那位去上清观做小道童的哥哥之后,沈家第二个孙辈,毅然决然踏上了这条修仙不归路。
当沈愚山用剩余精彩人生的寿数的一半,换取了修仙资质,得以叩问仙门,少年的道心便已是坚若磐石。
他犹自记得在杨醉面前发下的豪言壮语,宵旰寒食,终不敢忘:为断天下人修仙之念而修仙。
把书箱腾空,简单收拾些东西,银钱、面饼、清水、换洗衣裳,另外还有些瓶瓶罐罐,避蛇的雄黄酒,治伤的白胆散,攀岩的绳索,以及一沓在杨醉指点下,鸡血朱毫笔勾勒的画符,诸如此类,尽可能准备妥当。
拾起搁在床头的竹笛,再从床底翻出掩面买来的长剑,束起发髻,头戴斗笠,背起书箱,少年星夜遁去。
疾步快走赶到竹山脚下的水栈码头,自小生活在桥镇的沈愚山撑船手艺很是娴熟,竹竿一拨,船儿荡漾间,便往河上走。
杀心养足,月黑风高。
今夜当杀人。<>